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荊山以北,黃河以南,西到黑水之濱,東到華山之南的廣闊地區裡,河流均已得到治理。野澤經過整治已能蓄水,通往京城的山路水路一條條被開通,國土縱橫五千里,一直到達荒涼的遙遠地帶,四海之內,無人不感戴禹的功德。就這樣,帝顓頊的後人到了第六代上,有一個叫季連的,確切地說,季連是鯀的兄弟的後人,大禹是他的叔祖。季連的後人中又有一位叫鬻熊的,曾像兒子般侍奉過周文王,但早死,他的曾孫熊繹正趕上周成王封賞文王武王的功臣的好時候,封熊繹大片楚蠻地區,賜他田地、封他為子男爵位,居住在丹陽,丹陽就在我們秭歸縣裡。我們這片山水靈秀的土地就是熊繹最初建國的地方,這熊繹便是楚國的第一代國君,熊繹是鬻熊的曾孫,鬻熊是季連的子孫,季連是帝顓頊的後人,與大禹同宗。"嫫止住她的講述,祖孫倆也停下拉轉的陶礱,嫫把脫了殼的穀粟倒進一隻大篩子裡,用力篩畢,嬙給氣喘吁吁的奶奶嫫端來一碗水,她仰頭喝下。這之後,祖孫倆又坐回乾草堆上,嫫一邊摩挲著她的老馬一邊繼續著她的故事。

  "周夷王的時候,王室衰微,諸侯國的國君不去朝見周天子,互相攻伐,打殺不已。楚君熊渠是位亂世雄傑,深得長江漢水一帶百姓擁戴,曾興兵討伐一直打到鄂地,佔領了長江沿岸的大片地區,拓展了楚地的疆域。這樣,數百年過去了,到了楚懷王時,楚國出了一位像禹一樣流芳百世的偉大人物。說來他還是咱秭歸香爐坪村的人哩,他真正是攬得了咱這天地山川的靈秀之氣,飄燦若仙人一般。他從巫山峽水中走出,面如皓月,發如新柳,身披香草和幽藏的白芷,以秋日的澤蘭來做裝飾的佩帶,早上飲木蘭花的墜露,晚夕餐食秋菊花的新朵。他崇尚古昔三皇的純粹美德,慕唐堯虞舜的坦蕩光明,他便是三閭大夫屈原。他給人們寫了很多美麗的詞賦,我們在田間溪邊吟唱的許多歌子都是屈大夫寫的哩。"嫫的面上煥發著緋紅的光彩,輕輕哼唱起來:"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嬙仰面凝視著她,以優美的嗓聲和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奶奶,"嬙說:"給我講講屈大夫的故事吧!"

  嫫清清嗓子,繼續道:"懷王的時候,正是各諸侯國打殺最凶的時代,在這些個國家裡,北方是秦和齊最強大,南方就要屬楚國了,但秦國像只胃口很大很貪吃的老虎,總想吞掉別國的國土。秦君非常狡猾,看到那些國君都聯合抵擋他,就開始耍弄起手腕,四處挑撥,使他們互相猜忌,然後秦大軍趁勢攻來,就這樣,秦先後打敗了韓國、魏國和趙國,又轉來瞄上楚國。可楚與齊是聯盟,秦不敢妄動,秦相張儀帶了許多財寶送給楚懷王身邊的一班俗媚小人,讓其從中幫忙勸懷王同齊國絕交,這樣,秦君就把商於一帶六百里的土地贈給楚王。屈原屈大夫慧眼識奸,早就看出這是秦君玩耍的把戲,怎奈懷王昏聵,加上一班見利忘義的小人進讒,不理會屈大夫的忠言,答應了秦君,與齊斷絕了關係。

  然而,秦並不履行諾言,懷王才知上當,派兵攻秦,卻被秦軍大敗,丟了數萬人馬和漢中富饒的土地。以後,秦不斷來攻,楚一敗再敗,竟連懷王本人也給秦擄去扣壓起來,最後死在秦地。強盛的楚國衰落了,田地凋零,饑民遍地,屍骨成山,而邊地又傳來秦大軍壓境的戰報,這時,因不斷進諫而早已遭懷王放逐的屈大夫看到楚國將亡,便獨自走到汨羅江畔,逢著一漁翁,翁見這人髮絲散披,顏色憔悴,問道:'這不是三閭大夫嗎?何故來此?'大夫就說:'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遂作歌吟唱:'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汨徂南土……'吟罷,懷抱石頭沉江而死。悲痛的人們聽說後,就用粽葉包上黏米做成粽子劃著船來到江中,一邊流淚呼喚著屈大夫,一邊投粽子喂魚,好讓魚兒別去吃三閭大夫的遺骨。"

  嬙淚水漣漣,啜泣著問嫫:"後來呢?"

  "後來,屈大夫沉江死去了,他的姊姊女須和峽中姐妹抬著屈原的衣冠紅棺,唱著哀歌,向楚王城對面的吳家山走去,準備在那兒安葬。秭歸的百姓們趕來了,懇求一睹大夫的遺物,女須由棺中取出那頂有雙翅的紗帽,讓故里親人傳看。悲傷的人們將大夫的紗帽一一相傳,竟由吳家山下的長江邊傳到五裡之外的秭歸城。跪叩拜謁的人越來越多,秭歸城擠滿密層層的人群,城裡的州官發怒了,說這是'屈冠作亂',親率兵丁搜查紗帽。說來蹊蹺,州官明明看到高舉在人們手中的紗帽,撲近一搶,卻撲到一把草屑迷了他的眼。州官無法,只得出一張告示:交紗帽者,賞千金,再傳看者,處重刑。可是屈原那頂有雙翅的珍冠卻像活了似的在城中飛,像一片雲,一隻白鶴,緩緩地掠過半空,如此飛掠了幾遍,最後落到高大的城牆上。氣急敗壞的州官撥開人群,朝城牆沖去,只見女須口中輕喚弟弟的聖名,雙手合十仰望蒼天,屈冠忽然化做白色的濃煙,那州官撲抱住的竟是一座巨大的同雙翅紗帽一模一樣的城牆垛子。至今咱秭歸城的城垛還是紗帽翅的形狀哩。"

  嬙破涕為笑。

  嫫又說:"咱們秭歸城的名字也是因屈大夫而得,他遭流放時曾經回歸故里看看家鄉的山水,已經出嫁遠方的賢姊女須歸來迎他,從此這地方便喚做秭歸。"

  嫫的故事結束了。嬙走在回家的路上,持續了數日的濛濛細雨停止了,嬙抬起頭,久已不見的明月竟掛在天庭上。風清氣爽,天開地闊,山川河流皆放明光。嬙扯下肩頭的蓑衣,在青石小路上奔跑起來,她一氣兒跑到香溪河開闊的河岸。月光飄飄蕩蕩,嬙宛若看見先師屈原的紗帽在空中飛,嬙張開兩臂,踮起腳尖,猶似要飛升起來。

  穹空深處,楚樂錚錚,楚歌亢亢,嬙覺著自己在這個夜晚正靠近一個偉大的靈魂。

  雨季結束的時候,王襄夫婦發現他們的女兒嬙似乎長大了許多,眼神中已不見小女孩的嬉態,有了一份沉靜,個頭也長高了不少,可以代替母親去楠木井邊汲水了,母親景氏就能夠騰出時間幫丈夫去幹田地裡的活兒了。又到了農忙時節,第一季稻子已經成熟了,收割完後,緊跟著要把地耙一遍,稻根翻到下面當做肥料,然後灌水,再將第二季的稻子搶種上。王襄一人無論如何也忙不過來。

  每日晨起,嬙便要擔挑著木桶向井邊去,寶坪村在雨季過後的一個個鮮潤的早晨裡,欣喜地看著這幅美麗的畫面:嬙步態起伏,裙帶飄飄,楠木井中明鏡般的水面映出嬙的臉容,井水還從未映照過這麼美貌的姑娘呢。嬙汲上來的水不知怎麼變得更清甜了,做出的飯,王襄夫婦吃著覺得格外香;做出的湯,喝著也格外鮮;用這水洗浴,一身的勞苦疲倦都消散了。村人們聽說了,細一品,可不是嘛,新近用楠木井裡的水做的酒,酒格外醇;泡的茶,茶格外釅。人們在想,嬙誕生的那個神奇的晚上,井中的濁水變成了清水,如今嬙長大了,清水又變成了甜水,這一切顯示著怎樣的吉兆呢?農人們多皺的面上沁出暖洋洋的笑容,他們在等待著神降福的那一天。

  嫫的那匹老馬果然沒有等到新米下來,老馬在一個清晨走出它的磨房,臥在灑滿晨露的草地上死去了,村人們就在他們那青山綠水中埋葬了它。以往哪一家死了牲畜,都要在村中空地上架起篝火,邀請全村人來吃烤肉。那時候,楚地仍然保留著早年遊牧在這塊地方的蠻人的某些習慣,在某個喜慶的晚上,男女老幼都聚在晴朗的夜空下,舉火烤肉,唱歌跳舞,因此死牲畜的日子便是全村的節日。可老馬不同,它為村人服務了一輩子,老馬是孤寡的嫫的伴兒。村人們發自內心地悲痛著,婦女們陪著嫫流淚,低低地唱著哀歌:"嗟兮嗟兮,老馬喪兮。風兮雨兮,長夜淒淒。啜兮啜兮,我心悲兮……"

  嬙也陪伴在嫫的身邊,在老馬的墳塚旁陪嫫垂淚,她心中被一股濃稠的情懷填得滿滿的。老馬的死讓嬙心底裝進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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