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盛夏到來了,寶坪村的姑娘們就駕上一條小舟遊弋在陂塘上,用竹簍去網魚蝦,粉紅色的荷花一朵朵盛開在塘面,綠油油的大荷一張張鋪展開,小舟在荷中穿行。寶坪村有很多面積不大的陂塘,之間都有狹窄的水道相連,陂塘不專屬￿某一個家庭,而是全村共用。今夏的魚蝦豐收,一群群小魚小蝦擁擠在小舟兩旁清澈的水中,有些體格碩大的魚兒竟會高高地躥出水面,像一支小銀箭從姑娘們的頭頂掠過去。每逢此時,姑娘們就快活地叫起來,朝著半空張開手臂,希望大魚能落進自己的手裡。這一天裡,塘面歡笑聲不斷,一條小舟載著五六個姑娘,她們站在晃晃悠悠的舟子上,將竹簍綁在竹竿的一端,手握長竿伸進水中網魚網蝦。然後,她們就平均分配這些美味,寶坪村每戶人家都會在晚餐時嘗到姑娘們的捕獲物。

  盛夏的傍晚,香溪河上還有大群絨羽雪白的野鴨,它們用沙啞的嗓音嘎嘎叫著,或沿河飛掠,或懶洋洋地鳧在水上。當一隻晚歸的黑色孤鷹突然從高空俯衝下來時,野鴨們就會被驚嚇得"轟"的一聲撲展開翅膀,朝著落霞紛飛去。但老鷹不想捉一隻肥鴨吃,它已在別的地方填飽了肚子,它只是和這些笨頭笨腦的傢伙開開玩笑。河岸邊的一蓬蓬草棵子裡有一窩窩的野鴨蛋,這可是好東西哩,姑娘們挎著竹籃在暮色時分去拾撿,那些調皮的男孩拾到鴨蛋,就地糊上泥巴,升起一堆火燒熟了吃;而姑娘們則要把自己的收穫物一個不少地帶回家,家中還有幼小的弟妹呢,還有年老的祖父母呢。

  龍兒已長成個地道的小夥子了,並且由於長年在村野自然裡奔跑,模樣竟有些像遙遠邊地的遊牧人,身材結實,臂膀寬闊,面孔黝黑,但不管怎麼說,龍兒實在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呢。現在,他已成了寶坪村不可缺少的人了,不僅村裡的羊群依舊要他照管,他的一雙巧手還能給村人做各種木活兒,要是誰家的馬駒走失了,龍兒總是能幫你找到,他尋著小馬駒的足跡和氣息,可以一直追到天邊去。龍兒矯健的身子在山上騰躍,那是寶坪村的一幅風景哩,就像美麗的嬙是寶坪村的風景一樣。

  嫘已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婦人了。夏天來臨時,那樵夫用毛驢馱著她回過一次娘家,嫘的肚子在裙衫下隆起,如同一座突出的小山包。姊妹們乍見自己的玩伴這般樣子,都羞得臉色緋紅。嫘卻一點兒不在乎,大聲說笑著,姊妹們吃驚地發現嫘不是從前的嫘了,以往的羞澀溫存統統不見了,嗓音不再是細細柔柔的,嫘操著粗大的嗓門說話,甚至嫘——天呀,嫘怎麼可以邋裡邋遢起來,髮髻亂糟糟的,裙衫肮髒。姊妹們看得出,嫘的日子過得很不好,想想看,她一過門,就要給樵夫的兩個孩子當娘,嫘每日有一大堆活兒要做,嫘對姊妹們說,樵夫有時會打她,在交不上官府的賦稅時,望著屋中那些值不得多少串錢的破家當,會拉過嫘沒頭沒腦地抽打一頓。望著小姊妹們恐怖的眼神,嫘嘻嘻笑了,一點兒不傷心,仿佛在講別人的事情。

  嬙憤憤道:"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交不上賦稅不是你的錯!"

  "是的,妹妹嬙,"嫘收斂笑容,正色道:"但是男人總得出他的悶氣。妹妹你不知道這日子有多難,他砍了柴,走上幾十裡的山路擔挑到城裡,還賣不到兩串錢;采的藥草有時會叫官府的兵丁搶奪去,上前去論理,幾個兵丁圍著他打。"嫘哽咽起來,"可是家裡有三口人需要他養活呵,今秋又有一個小的要出世了。嬙呀,一個男人的身上壓著多少重負呵!"

  嬙不言語了,她想起每到交賦稅時,父親也總是愁苦著臉,母親那時就會格外小心,拉上她們姊妹,或待在蠶房裡,或去餵食雞鴨,並且禁止姊妹倆的笑鬧,說別讓父親聽見心煩。是呀,嬙怎麼從來沒有想到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父親來擔挑呢?父親辛勤的耕作,收穫的白花花的稻米和黃澄澄的穀粟,交給了官府,才給家中換來了一份太平的日子。寶坪村的男人哪個不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在拼命地勞作呢?

  那樵夫遠遠地站在那裡,陽光把他面上的皺紋映照得格外深,他沖嫘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嫘就急急忙忙地說:"好妹妹們,姐姐得走了!"

  嫘碎步走向自己的男人,笨拙地爬上驢背,那樵夫牽著驢走上山道。

  嫘走後,嬙的心中更多了一份悲愴。一個下午,她在河邊看到龍兒正獨自一人燒野鴨蛋吃,就走過去。

  "龍兒哥。"

  "是嬙妹妹?"龍兒抬起頭,從火堆裡扒出一個泥乎乎的鴨蛋,"吃吧,可香呢。"

  龍兒也姓王,在寶坪村王姓是個大族,王姓的人們拐彎抹角地都能沾上親,說來龍兒的太祖和嬙的太祖還是親兄弟哩,龍兒和嬙也就是堂兄妹了。嬙剝開這個滾燙的鴨蛋默默吃著,時不時抬眼去望兩岸的青山,去看緩緩流去的河水,龍兒眉宇間有一股濃濃的悲戚。嬙知道這是為什麼,肯定是因為嫘。

  "龍兒哥。"嬙輕喚。

  "什麼,嬙妹?"

  "嫘秋天就要生娃娃了。"

  "是的,"龍兒說,"我給她的娃娃做了一隻悠籃。"

  龍兒站起身,跑上半山坡,在那兒,有他居住的茅草棚。不一會兒,龍兒捧著悠籃跑下山來,嬙驚喜地睜亮了眼睛,多漂亮多可愛的悠籃啊!這簡直是一艘縮小的雕花木船呢,嬙相信任何母親見了這只精巧的悠籃,都恨不能趕緊生出一個小娃娃來睡它。

  "嫘一定高興極了。"嬙說。

  "我還要給它漆上紅紅黃黃的色彩,它就會更漂亮。"龍兒望著他的手藝,眼睛閃閃發光。

  後來,他們就沿著香溪河邊走,脫掉鞋子,赤裸著雙腳走在溫暖的河水裡,踩著光滑的卵石。

  "嗨!嬙妹,你看這是什麼?!"龍兒驚喜地叫道,彎腰由河中拾起一個透明的小石子,"喔,簡直像玉一樣晶瑩可愛!"

  嬙接過來觀賞著,"可不是嗎?世上竟還有這樣精美的石子!"

  "嬙妹,我聞先師屈原大夫佩戴的'明月玉佩',就是從家鄉河中撈得的一塊奇石。"

  於是,兩人彎下身,在河中繼續尋找起來,不時發出喜悅的叫聲:

  "嘿,龍兒哥!你看呵,這塊紅彤彤的石子多像雄雞的紅冠!"

  "嬙妹,這塊石子裡藏著一痕淡黃的月牙哩!唔,想不到咱這香溪河中還有著這樣多的美麗石子!"

  他倆起勁兒地拾著,每覓得一枚奇石就高舉起來,讓太陽光照射在石子上,細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石子的質、色、形、紋是那樣出神入化,精妙絕倫,這奇石中蘊涵的美簡直就是巫山峽水之美的濃縮,如同這個女孩一樣,通身放射著璀璨的自然之美和永恆之美。

  兩個少年整整拾了一下午。

  龍兒望著他們豐盛的收穫,突獲了一個靈感。

  "嬙妹,我用這些美麗的小石子給你做一串項鍊如何?"

  嬙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還從未有過項鍊,母親的頸上曾掛過一串細細的銀鏈,但是有年交賦稅還差一擔米糧,母親就狠狠心摘下來讓父親拿去了。為此,母親景氏還悄悄地哭過。嬙知道那是母親成親後,父親為她特意到秭歸城裡找銀匠打做的。

  "太好了!龍兒哥,幾時能夠做好?"

  "很快。"龍兒眨眨眼睛。

  嬙的心中在歡唱,在回家的路上,她忍不住蹦跳著,她覺得自老馬死後隱在她內心的鬱悶忽然一掃而空。

  "哎呀,嬙,什麼事這麼高興?"看見她的嬸子們問道。

  嬙不言語,但臉上漫開一個最美的笑靨,心中卻在回答:

  "我就要有一條項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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