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但今夜,一座帳幕裡還點著通明的燭光,帳中聚滿了身高臂闊的武士,旺旺的爐火加上情緒激昂的男人使得整座帳子熱氣騰騰的。這座帳幕的主人端坐在臥榻當中的熊皮褥上,身穿以兩張雪豹皮縫製的精美皮袍,一頭粗硬墨黑的髮絲整齊地披拂在寬闊的肩膀上,發叢中系著多條拴結著藍寶石和紫色晶石的絲帶,額頭正中懸一枚新月形狀的銀制飾物,雙耳垂掛沉甸甸的黃金環飾。他的臉堂是青銅的顏色,眼眸內有股天生的凜然之氣。他二十歲左右的年齡,可看上去卻極具部落首領的威儀。他便是王庭單于虛閭權渠之子稽侯珊,他的父王在秋天剛剛結束時突然病亡,他本是單于的當然繼承人,然而,那會兒,稽侯珊恰恰不在王庭,他正率所統轄的萬騎去遙遠的獵場獵殺黃羊和野鹿,右賢王屠耆堂就帶著他的萬騎從匈奴河西岸的右賢王庭趕來,宣佈自己為匈奴的"天所立大單于",名號為——握衍朐堤單于。

  稽侯珊歸來,父王年輕貌美的閼氏顓渠流著淚對他說,這是你父的遺詔呵。屠耆堂住進了虛閭權渠單于高闊的穹廬,那用百張白熊皮和百張雪豹皮縫製的輝煌大帳啊!按匈奴國俗,它將為新任單于所有,還包括老單于的所有財產:牛羊、馬群、閼氏和奴僕,統統由新單于繼承下來。

  "這個邪惡的毫無單于高貴血統的篡位者!"王族們劍拔弩張,漠北王庭動盪不寧,一場大戰正在醞釀著。

  這個風雪之夜,王族們聚集在稽侯珊的大帳裡,站立在他面前,其中有幾位是他的兄弟,他們煽點他的憤怒,勸他領頭起兵,"那只惡虎奪去了本該屬￿你的東西!那頂華貴的穹廬,那些駿馬和漂亮的女人!"

  "拔出你的寶劍吧!稽侯珊,大匈奴武士的恥辱是要靠敵手的血來洗刷的!"

  稽侯珊許久不發一語,他的父王生有很多王子,他們都是身強體壯膽敢赤手鬥狼的好武士,不像中原的帝王之子,在錦衣玉食、笙樂管弦、太監美人的包圍中長大,匈奴小王子學走路和學騎馬是同時開始的,沒有女人溺愛他們,哄拍他們,匈奴母親們知道若是這樣,便培養不出武士。王子們還是十來歲的孩子時,就被父王驅上戰場,去面對真正的敵人,同他們角鬥廝殺;驅上獵場,同猛獸較量格鬥,王子們必須要比士兵更勇猛更頑強。虛閭權渠看到他的王子們都成了最出色的勇士,但能夠接替單于之位的只有稽侯珊一人,作為君王,僅有勇猛是不夠的,他得具備非凡的意志、謀略和某種信念。他時而是下山的猛虎,時而是狡猾的和獵人兜圈子的紅狐狸。但他的其他王子們卻是只會前沖的虎,他們性格粗魯,脾氣暴躁。

  "嗨!聽我說,"一位王子對他的兄弟們嚷,"那個叫顓渠的美人兒,父王已經廢黜了她,因為發現了她和那個惡賊私通,父王本想殺了她,可不料,突發了病症,兩天后就死去了,沒準兒父王就是那只母狼下毒害死的!"

  "沒錯兒,她害死我們的父王,又假傳遺詔讓惡賊繼了位!這樣,她就成了她的姦夫名正言順的閼氏。"

  "殺了這對惡狼!稽侯珊,還等什麼?!"

  稽侯珊抬眼一一掠掃那些張憤怒的臉孔,沉沉地開口了:"殺了他們!我的萬騎加上你們各位所統領的士兵,統共八萬忠勇的控弦之士去與篡位者屠耆堂和他的支持者所轄的十萬大軍開戰,在這漠北大雪原上掀起一場血戰!"稽侯珊站起來,雙目有力地閃射著,"殺吧!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斬殺吧!死的都是匈奴人呵,都是吸吮著匈奴母親濃稠的奶汁,嚼食著鮮美獸肉長成七尺男兒的匈奴武士!我們彼此殺吧,角鬥吧,用長刀戳進胸口,用利刃割斷喉嚨,直到殺鈍了刀,劈彎了劍,直到用盡了氣力,直到最後一名士兵死去,讓皚皚白雪被鮮血染紅,讓漠北雪原變成匈奴戰士的墳場,讓草原長風經久不息地傳送著匈奴女人的號哭!……"稽侯珊在帳中央走來走去,一聲比一聲激烈道,"也許我會在血腥中最終獲得王位,可這王位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的戰士們都死去了,匈奴的男人們都死去了,想想吧,若如此,匈奴還能成為一個國嗎?失去男人,女人們便無法生存,她們會向東去嫁東胡男人,向西嫁呼揭人堅昆人,或是進入大漢淪為受漢人欺淩的奴婢!這世上不再有匈奴人了,他們消失了,徹底不存在了!"

  諸王們不吭聲了,垂下眼簾。

  帳中一片靜默,只有爐火在絲絲燃燒。

  半晌,一王道:"這麼說,稽侯珊,你不打算奪回你的王位?"

  "我的決定是,"稽侯珊看著諸王,"離開這裡,帶著我們的人馬遠離單于王庭。"

  "做逃竄的兔子?"

  "做亡命的膽小鬼?"

  "讓惡賊繼續待在父王的殿帳,佔有他的大群閼氏?"

  諸王們叫。

  "不!屠耆堂長不了,他像禿鷲一樣兇殘,像惡虎一樣嗜殺,這兩天他已將王庭的幾位侍從武士斬殺了,他們沒有任何過錯,只因先王平日十分喜愛他們,便懷疑他們會行刺他。他還會不停地疑心,不斷地殺下去,殺侍女殺奴僕,因為他作了惡,他內心恐慌,他要用不斷的殺戮來消除他的驚懼,最後,他會連自己的人也不信任,也斬殺起來。等著吧,人們將會反叛他,失掉對他的信任,他的將士、他的親族,全都會離他而去。那時,我們兵不血刃地回歸單于王庭。"

  諸王望著稽侯珊,"那麼現在,我們去哪裡?"

  "去我的岳丈烏禪幕的部落。一個時辰後,我們率部出發,這場暴風雪將會持續到天明的,風雪會掩去馬蹄的印跡,屠耆堂的追兵不知道去哪兒尋找我們。"

  "遵從智慧的稽侯珊!他的話即是父王的旨意!"諸王道。

  這支數萬人的隊伍沿著盧朐河向東走行了一個月,走過了茫茫的千里大雪原,冬天終於結束,覆蓋大地的堅硬雪殼正在融化,遍地縱橫著汩汩流淌的溪水。他們的面前出現了起伏的長嶺,茂密的森林,那一蓬蓬壓在樹冠上的碩大雪蓋也在初春溫煦的陽光裡化掉了,枝枝丫丫結起了飽滿的苞蕾。三尺厚的凍土層亦在柔軟鬆動,獲得了雪水充足的浸潤澆灌,顯出土壤油黑的色澤。大雁們從南邊飛回了,還有許多別的候鳥們,晴朗的天空熱鬧起來,在愈來愈濃的春風裡,大地母親的孕期蒞臨了,一夜間,綠油油的草木拱出濕潤的泥土,綠浪一片連著一片,空氣中,飄動著綠色生命的歡快清新的旋律。

  在經歷如此漫長的走行後,匈奴人個個疲憊勞頓,馬匹也因缺少草料而瘦弱不堪,牛羊們大都在途中被當做食物吃掉了,為數不多的倖存者在春天的草場上興奮地嚼食著鮮嫩的青草,馬兒們亦胃口大開,於是,稽侯珊決定他的隊伍在這塊富庶的黑土地上休整上一個春天,然後,再翻越大鮮卑山去到烏禪幕的部落。

  匈奴人支起牛皮大帳,營地裡漾起笑聲和炊煙。

  白日,男人們去河岸湖邊打獵水禽,那裡有多得蔽天遮日的野雞野鴨,天鵝和白鶴,但匈奴人不動天鵝也不碰白鶴,它們是上天高貴的生靈,是受天神護佑的,匈奴人只獵那些蠢笨的花翎子野雞和肥肥的野鴨。傍晚,營地裡升起一堆堆篝火,一隻只肥雞胖鴨在燒烤中皮破肉脹,香氣四溢,一壇壇新釀制的馬奶酒被抬到空地上,人們割著肉喝著酒,夕日下落,一彎新月升上東空,這時,營地寂靜下來,小孩子們止住嬉鬧,馬不嘶,犬不吠,這是個神聖的時刻,人們內心充滿著無比聖潔的情感望月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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