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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據平吳後任雲貴總督范承勳報告,他「通查偽包人(指王府服役人員)數」,據原檔冊報官役人共1164名,而實際起發京師的達6305名,還有續收候發的人口為120名。原藩下兵士,原檔冊報為22558名,而已起發赴京師的則有27552名,還有181名尚待續發。這就是說,實際清查出來的「真正家僕舊人」,包括其兵丁,比原報官記錄在冊的人數要多出不少。這說明,三桂當初有意隱瞞了藩下大量人口。【《八旗通志·範承勳傳》,卷194。4556頁。】

  聖祖把人數眾多的副將以上的將吏和三桂的所有舊人、兵丁悉數調到京師,是給予妥善安排嗎?不是。朝廷要對他們逐個進行甄別,分清每人「從逆」情罪輕重,把那些他們認為「可惡」的「從逆」者統統查出來,然後加以消滅。這些未載入清官方檔案,因為殺的人太多了,有失清朝和聖祖的德政,故修史時,未便纂入。但至今當年被流放的吳三桂的部下兵丁後裔仍說:他們的祖先早就傳下話,當年凡副將以上的將領都殺頭了。據四平博物館趙殿坤同志說,他家住黑龍江省肇源縣,祖籍是雲南下關,即「小雲南」。祖先就在吳三桂軍中任小頭目,因為不夠格,才留得一命,被放到現在的家鄉當站丁,到他這一代已是第十四代。他們並沒有讀清史,但說法卻與清官方記載完全吻合。不過,清官方沒說殺頭。這是不言而喻的,無須說明,是盡人皆可以想見的。

  被殺頭處死的人員,包括其家屬,依今天看,尚未成年的男孩(16歲)也在被殺之列,累計何止千百人!而被處死的人的家眷、親屬,無不受到株連,或死,或沒官為奴,家產全被沒收。要把這些人也算在內,又何止成千上萬!聖祖及其統治集團這樣做,實則是對已放下武器的投誠人員的一次血腥鎮壓,是一次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瘋狂報復。聖祖的政策和行動,最深刻地反映了清朝封建統治者的陰險和刻毒的本性!以此而觀察聖祖前後言行,所謂「仁慈」何在?為何前「慈」而後狠?只能說明一個道理,為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可以採取任何手段和欺騙,而不受道義的約束!

  聖祖屠殺手無寸鐵的人,株連無辜,又使倖免一死的成千上萬的人被流放,世世代代遭受苦役,而永世不得翻身。三桂的藩眾除被處死之外,不管官吏,還是士卒都被流放邊地。東北是主要流放地。康熙末年,據「羈官」于遼東的王一元所見,沿途看到許多站丁,蓬頭垢面,生活極苦,問及他們,都說原是吳三桂的部屬,被發來塞外充站丁苦役。一些佐領一級的將官也同士卒一樣地位,不過,這些士卒還保持著以往習慣,稱他們為「老爺」。【王一元:《遼左見聞錄》】

  1888年(光緒十四年),任職漠河礦局,辦文案,交涉事的宋小濂,著有《北徼紀遊》,據他親身經歷,從伯都納城(吉林省扶餘市)至璦琿計一千六七百里,共二十餘個驛站,均為康熙年間抗擊沙俄時所建。他曾詢問過這些站丁,他們稱:當年吳藩被平定後,其餘黨被遣發,赴極邊充當站丁,他們是其後代。「他們非滿非漢,至今(指清季末年)子孫不得入仕途,貧苦之狀難以言喻。」【《北徼紀遊》,13頁,黑龍江出版社,1984年版。】

  東北地區是發遣罪犯的「理想」之地,路遠,荒涼,苦寒,足以實施懲罰。康熙二十一年初,聖祖東巡祭祖,至烏喇地方(吉林市),「見其風氣嚴寒」,內地發遣流放犯苦不勝寒,頗動惻隱之心,指示以後發遣發到遼陽即可。但他強調,「反叛案內應流人犯仍發烏喇地方,令其當差」【《清聖祖實錄》,卷102,15頁。】。三桂的餘眾自今遼寧、吉林,北至甯古塔、黑龍江沿岸,發遣東北各地為數相當多!

  還有一些士卒被發遣到塞外喀喇河屯,(今承德市灤河鎮),從事看守行宮的下賤職業。據調查,現居住承德市灤河鎮一帶,婁、劉、王、樸(piáo)四姓,都來自雲南,至灤河稱宮省族,其祖先都是吳三桂的兵。平定叛亂後,他們被發遣到這裡。不准當兵,只能看宮門打更,這一職業同站丁一樣,為世襲,永遠處卑賤地位!為謀生計,他們白天做小買賣,晚上打更。世代如此,直至清亡。據河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副研究員袁森坡同志1979年的調查。

  自康熙定下懲治吳三桂及其餘部的條例,帶來的後果是相當深遠的。他把這一大批人的後代定為世世當賤民,永世不得翻身!他們的子弟不能入仕途為官,不能當兵,不能從事社會上其他正當職業,輩輩受人奴役,受人欺淩。連婚姻也只能在他們這一層人內解決,不能同其他階層的人聯姻。真成了「非滿非漢」的特殊一層人。這的確不公平。試問,此事之後的一百年、二百年,他們的子孫對前事負何種責任?為何讓這些無辜的子子孫孫受此苦役?顯見,聖祖的遺策不知坑害了多少人家,扼殺了多少人才!真的,如果清朝不垮臺,這些成千上萬的子子孫孫將繼續受苦,受迫害。

  吳三桂發動兵變造成一場全國性的內戰,無疑是人間的一場悲劇。可是這個悲劇延續的時間太長了!如此世代的加以迫害,為歷代所少見!這個責任首先要由聖祖來負,聖祖的子孫也不能脫卸責任。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滿族統治者對漢人的民族偏見和存有相當深刻的戒心。

  二十一、結束語

  吳三桂掀起的一場政治的與軍事的大動亂,在猛烈地持續了八年之後,終於平息下來,又恢復了事變前的平靜。它留下來的問題是,應當怎樣看待這場大事變,以及怎樣評價吳三桂。清朝勝利了,它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來寫這段歷史,並作出符合自己利益的任何評價。毫無疑問,它把吳三桂稱作「賊」、「逆賊」、「逆臣」等等,把這場事變則稱為「叛亂」、「反叛」,亦即「犯上」作亂,大逆不道。自康熙之後,清朝統治者已把吳三桂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他們有理由也有權力這樣做。然而,歷史已發展到了今天,清朝也早已進入歷史博物館,而我們如果仍按清朝的觀點來認識和評價吳三桂本人及其事變,那就未免太簡單了。歷史的發展,天翻地覆,而我們的認識卻還停留在二三百年前的水平上,那就大大落後於時代了。

  事實上,康熙以來清朝給三桂作的結論,直到現在還在深刻地影響著我們對這一問題的再認識,不管是否意識到,迄今對吳三桂和三藩問題的種種議論,都沒有超過清朝的基本認識,質言之,簡直是重複!當然,我們也不是要把這個案全翻過來,否定清朝,肯定吳三桂。問題不在此。重要的是,應當如何來分析這場大事變為什麼會發生,這場事變說明了什麼,在其背後隱藏著的動力是什麼,這場事變是歸屬于吳三桂一人,還是當時階級的、民族的錯綜複雜的矛盾,交互作用的結果等等。這些問題,都不能用要麼是,要麼非;要麼功,要麼過來簡單地回答。在這裡,理論呼喚著我們給予必要的說明。

  歸納本書所體現的一個思想,即吳三桂起兵叛清,大致來自兩個方面的原因。首先是主觀的,以三桂為代表的原明朝一大批將吏,搖身一變而成為新朝的權貴、創建新朝的元勳。他們有自己的特殊利益。在他們看來,從清朝新主人那裡得到的福貴、權力、地位都是理所應當的。他們與清朝的關係並非是休戚與共,魚水交融,真正地融為一體,而是一種類似主顧的關係,他們受顧於清朝,自然要獲取合理的報酬。而一旦停止這種報酬,如像對吳三桂等人那樣,完全剝奪其利益,他們就會翻臉不認人,不惜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他們對清朝將損失掉什麼,毫無痛惜之意。他們從半路加入了這個政權,沒有跟清朝結成那麼深的關係。為保護政治上與物質上的特殊利益,是吳三桂悍然起兵的主觀原因。

  其次,從客觀方面說,吳三桂起兵,有著廣泛的甚至深厚的社會基礎,這是推動他前進的基本動力。他在雲南振臂一呼,天下響應,東西南北「在在鼎沸」。既然他反叛朝廷,何以如此得人心?這是因為剛剛建立起全國統治的清朝並未得天下之歡心,廣大的漢族各階層人民不喜歡這個朝廷,他們寧肯由本民族的強人來統治,也不願接受關外一個異民族向自己發號施令!清兵南下屠殺過成千上萬的漢人。前事不遠,人們記憶猶新,那種亡國遺恨不會在短期內被消除。新來的統治者,清朝的封疆大吏,地方官府,並未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光明,相反,想法魚肉百姓。舊恨新仇,激起人們怒火中燒。

  他們響應吳三桂起兵,正是這種不滿和憤怒的總爆發。這一點,聖祖也認識得很清楚,他說:「吳三桂初叛時,散佈偽劄,煽惑人心,各省兵民,相率背叛,此皆德澤素未孚洽,吏治不能剔釐所致。」【《清聖祖實錄》,卷99,10頁。】這就是問題的癥結之一。因此,吳三桂的行動,不管其主觀動機如何,至少說,在一定時期反映了漢族大多數百姓的願望。進而言之,吳三桂本人的利益,跟漢人的利益之間,具有某種程度的一致性。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麼已降清的將吏紛紛倒戈,百姓紛紛參軍參戰,在很短的時間,把清朝置於空前孤立、空前危機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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