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吳三桂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四


  崇德八年(崇禎十六年,1643年)正月,祖大壽深感于清太宗的厚待,特上進取之策。他提出:宜先取關外五城(指甯遠、沙後所、中後所、前屯衛、中前所諸城,今屬遼寧綏中與興城兩縣)最為上策。他認為「彼(指明)已虛弱,燕京震動,關外驚惶,況吳(三桂)總兵罪重憂深,文武官屬,心皆恐怖。罔知所措。」應乘此時,「或收撫,或征討」。他特別提到,「先攻取中後所,收吳總兵家屬,吳襄必為之心動,吳三桂亦自然擾亂」。其餘各城,「不勞而自動矣」,寧遠失去支持,更易攻取。【《清太宗實錄》,卷64,2~3頁。】祖大壽這一建議的中心意思,還是著眼收降吳三桂。他在錦州投降時,曾許下說降三桂的諾言,至今未見實效。因此,他要清太宗出兵先攻三桂家所在的中後所城,取其家屬,逼迫三桂自動投清。但這一建議未能實施,而清太宗於半年後去世了。

  就在祖大壽提出這一建議後的第八天,正月十九日,突然,接到吳三桂派一名叫索內的蒙古人給他送來的一封信。吳三桂終於回信,總算給了他舅父一點面子。祖大壽立即將信呈交清太宗御覽。可惜,清朝官方史書沒有把這封足以反映三桂思想的重要信件記錄下來。這也難怪,因為信是寫給祖大壽的,倘若寫給清太宗,很可能「實錄」於史書之中。儘管我們無從知道此信的內容,但從清太宗閱後給三桂的信中,多少可以窺見三桂的基本態度。清太宗的信一開頭便說:「爾遣使遺爾舅祖總兵書,朕已洞悉。將軍之心,猶豫未決。朕恐將軍失此機會,殊可惜耳。」【《清太宗實錄》,卷64,5頁。】清太宗讀了信,概括三桂的態度是「猶豫未決」。

  這就是說,三桂已有降意,但尚未下定決心,還在考慮之中。三桂選擇這個時機給舅父祖大壽寫信,確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此時距明亡僅有年餘,明已處在亡國的前夕。以李自成、張獻忠為首的農民起義軍正在蓬勃發展,矛頭所向,確指北京無疑。關外清兵正向山海關、進而向北京逼近。關內外這兩大軍事力量,不管他們的各自利益多麼不同,而在實際上卻形成了對北京的夾擊之勢。明朝如一個垂危的病人,已失去任何自衛的能力。等待它的只有滅亡!凡有識之士已看出明亡僅是時間問題。正如明末有人指出:「雖當時無流賊之蹂躪海內,而明之亡也決矣。」【佚名:《明亡述略》序。】

  以三桂之明哲,不會看不出這一險惡的形勢的。一年前,他拒不答覆多方勸降信,表明他對明朝尚未喪失信心。而現在覆信,至少反映他的信心開始動搖。他對降清一事「猶豫未決」,雖流露出一點降意,不過是為將來降清留下根據,把進退選擇的主動權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究其本意,至少在眼前,他還不打算歸降,或者進一步說,他根本就沒有降清的想法。他不直接寫信給清太宗,對這位渴望招撫的皇帝一番好意不置一詞,就已清楚地說明他不想尊奉或不承認他是皇帝,只從親屬的關係上來答覆舅父的勸說。他也明知此信一定會落在清太宗手中,因此以委婉的口氣透露自己左右為難的想法,明處是求得他們的理解,而實際是婉言謝絕勸降。清太宗在給他的覆信中,又不厭其煩地闡述形勢,力勸儘早來歸。三桂不予理睬。此後,直至順治即位,還不斷招撫,也沒有使他改變主意。甚至他一度決定投降農民軍,而不投清朝。我們把這一系列的事聯繫起來,就會明白,吳三桂確實與他人不同,他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就沒有降清的思想。

  吳三桂為什麼長期堅持不降清?史學界通常有一種幾乎固定的說法,認為三桂是「明朝統治集團中最反動、腐朽、頑固的階層的政治代表」,他沒有降清,據說「是純從個人利害考慮的」,如說他有龐大的家產,父子皆貴,居於優越的地位,等等;他沒有公開降清,僅是「表面現象」,因而「迷惑了明朝統治集團中不少人,包括崇禎皇帝在內」。【《叛徒吳三桂政治活動中的階級根源》,載《明清人物論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這只是說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而且是不盡正確的一個方面。考察三桂的主導思想,還是「忠君」的思想制約著他的行動。我們看到,在明清長期交戰中,有大批明朝將官降清,基本有三種情況,一是戰敗被俘,如洪承疇;一是走投無路,被迫接受招撫,如祖大壽二度被圍,二度投降;三是受到明朝迫害,無法自存,轉而投清,謀求生路,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在險遭明朝謀害時,毅然歸降。除此,極少自動投順,特別是在明朝高級將吏中,更屬罕見。他們生活在封建禮儀之家,接受中國幾千年來的儒家思想教育,尤其是到了明代,思想統治更嚴於歷代,所受思想訓練亦更嚴格,他們重名節,放在人生的第一位。在朝為官,則把忠君視為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因此,明朝皇帝無論昏庸與否,也以忠心對「上」——皇帝。在同清的戰爭中,死節之士屢見不鮮,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投降。祖大壽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他第一次被圍于大淩河,達數月之久,城裡糧食吃盡了,殺馬吃;馬快吃完了,殺人吃,沒柴燒,以人屍骨代替。已到了如此悲慘的絕境,還是堅持下去。直到清太宗再三招撫,才被迫停止抵抗。他以智取錦州作脫身之計,重返明朝,又與清兵打了整整十年仗;最後他守錦州,第二次被圍,堅持了整整一年而後降。明朝將士這種頑強精神,清太宗十分欽敬。他認為,這都是讀書明理的結果,所以才以生命忠君不移。【王先謙:《東華錄》】天聰五年閏十一月。明末人在論及明衰敗原因時,揭露其「失德」種種,但卻肯定其思想教育可取,說:「惟學校教養之澤,涵濡人心,四方忠義之士,捐驅斷痘,迄國亡之後猶不絕,此以見太祖法制之善,曆三百年而未敝也。」【《明亡述略》序。】可以說,明朝士大夫及將吏都受此「教養之澤」,以喪名節為恥。

  吳三桂同他們一樣,這一思想是根深蒂固的。他雖然戰敗於松山,但仍然有寧遠,有軍隊,在這種情況下,他豈能輕易投降!中國向有輕「夷狄」的傳統大漢族主義思想,作為「天朝」的臣子,臣服于「夷人」,也為士大夫所不齒。要使他們放下架子,屈尊於「夷人」之下,一般來說,也是很難做到的。吳三桂的基本思想不會超出這個範疇的。他「忠君」的思想,較之已降的那些漢官,似可以說,更堅定些,這在以後的事變中一再表現出來。如果說,明未亡時,他尚有所恃,那麼,當命他撤寧遠進京「勤王」時,他還沒有動搖;即使明亡時,他也沒有向清求降。

  他是清入關前明在遼東最後一個降清的人,僅以此而論,難道還不能說三桂「忠君」嗎?三桂少時就有「忠孝」之名,即忠君、孝父母,及長,他將此奉為至聖的準則。有父親在朝,他是不會違背「忠孝」而降清的。順治二年十一月,他在給世祖的奏疏中,公開說:「臣受前朝知遇最厚。」正好說明當時他恰恰是出於感恩圖報,決不肯叛明降清。【《清世祖實錄》,卷21,20頁。】一句話,他在明清關係上,直至明亡,他是堅定地站在明朝一邊的。他給祖大壽的信,表現出「猶豫不決」,大抵是敷衍塞責,不好傷害舅父的苦心,並不說明實質問題。

  朝廷對三桂和他父親深信不疑,可以說,與日俱增,恩澤深厚。崇禎對祖吳兩家採取優容厚待的政策,以兩家為撐持遼西危局的支柱,是明得以保持遼西這塊殘土和阻止清兵進關奪權的基本力量。崇禎明知祖大壽在後金圍大淩河城時已降清,故作不知,仍給以信任;祖大壽隨同袁崇煥入援京師,因袁被逮,大壽率眾嘩變,逃離北京返寧遠,崇禎亦不加罪。同樣,三桂父以先後援大淩河城和大同得罪而一度被削職,很快又恢復職務。三桂本人在松山逃脫,僅降級而已。清太宗和祖大壽、張存仁等人所寫信中一再警告他,崇禎不會輕饒其臨陣脫逃之罪的。這樣估計,一般說來,並不錯誤,但他們沒有想到崇禎為了全域的利益,對他會採取特殊的政策。這一政策的結果,不但穩定了三桂,更使他堅定地站在明朝一邊。三桂自知逃罪之重,卻不叛明,亦說明他忠明之心不變。

  這種情況,到了崇禎十六年(崇德八年)秋,清太宗去世,順治即位後,迅即奪取了中後、前屯,中前三城,惟寧遠孤存,處境更難於前,他仍然沒有改變自己忠明的立場。因此,用諸如財產多、在明地位高等原因來解釋三桂沒有降清,顯然是不全面的。事實上,三桂的家產大都在關外,父升官,在北京供職,那已經是很晚的事了,他在北京的時間很短,不會有更多的財產。至於地位,清太宗許諾的條件是「分茅裂土」,意即封王,恐怕比明朝給他的總兵官要高得多。伴隨而來的,財富也不會比明朝給的少。這些對三桂個人來說,是他思想考慮的因素,但主要的不在於此,實在是「忠孝」思想起主導作用,支配著他的行動。不這樣從具體人具體思想去分析問題,就會把極為複雜的思想活動簡單化,很難深刻地闡明歷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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