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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那兩位也不爭了,一齊鼓掌:「紅休侯精闢論斷!說到點子上了!我們幾位朝廷重臣,這些日子盡在一起瞎琢磨,歷朝歷代的開國之君,為什麼能順順當當龍登九五?兩條,一是民心,二是天意!如今您下得民心,上應天意,中間呢,還有我們這幫忠實走狗,您的條件全具備啦!」

  王莽可沒他們這麼樂觀,從居攝到即真,雖說只有一步之遙,可這一步邁出去,要下多大的決心!弄好了,功成名就,弄得不好,那就是身敗名裂呀!王莽可不願意這麼倉促地拿自己的整個兒政治生命去冒這個險!直到現在,王莽的目標也只是成為當代的周公,能夠把江山為劉家治理好,百年之後在淩煙閣標上大忠臣王莽的姓名,也就心滿意足了。

  於是他毅然決然:「此事萬萬不可!民心雖然歸予,卻也略有反復,至於天意嘛,單憑那一塊丹書白石,恐怕還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何況那道符命上,明明白白寫的是『安漢公為皇帝』,一個『為』字,敲定了『代理』的意思,『安漢』二字,更是準確無誤,是讓予安定漢室,於怎麼能違抗天命,怎麼能代漢自立?這件事,咱們是棉花店著火——免談!」

  王莽這麼一謙虛,倒給他自己帶來了麻煩。這年九月間,王莽的老娘功顯君去世,一個嚴肅的問題擺在了眾人面前:攝皇帝的喪服該怎麼穿?也就是說,王莽應當以什麼身份出現在喪禮上?

  如果按照孝道,王莽應該盡人子之儀,為生身母親穿上五服中最重一級的喪服「斬衰(cui)」。上衣下裳均用最粗的麻布做成,縫製的時候,側面都不包縫,故意就那麼讓毛邊露著,表示孝子的悲傷已經到了不修邊幅的程度,這叫「斬」;還得用一塊六寸長四寸寬的麻布連綴在外衿的當心之處,這叫「衰」,用意大概有兩層,一是說孝子傷心,心都快碎了,得加上一層裹住那顆破碎的心,再一來呢,許是充當手帕的角色,供孝子擦眼淚抹鼻涕用的。斬衰的服喪期最長,為三年,這三年裡頭,不能剃頭,不能刮臉,不能跟女人睡覺,不能參加任何形式的娛樂活動,說邪乎點,連咧嘴樂一樂都不允許。

  這顯然不能適用于已經成為攝皇帝的王莽,因為群臣們認為,攝皇帝雖然已然登上劉家的皇位,那就算劉家門兒的人了,從道理上講,應當是繼承了大漢嫡系長房的香火,就算要服斬毒,也只能是為孝元皇帝或者是幸元皇后即王太皇太后而服,功顯君雖然是攝皇帝的生母,卻不能享受這個待遇。讓攝皇帝為她老人家服斬衰?除非她是太后!

  那麼該穿什麼呢?這可難壞了奉命專門研究這個課題的少阿、羲和劉歆:「這不是考我呢嘛!早聽我的,即了真不就沒這麼多麻煩!即了真,功顯君就名正言順地成了皇太后,想怎麼穿您就怎麼穿!沒人敢管!」

  牢騷歸牢騷,想轍還得想轍,劉歆找了七八十位博士、儒生,都是研究禮儀的專家,把石渠閣的藏書翻了個遍,終於,讓他琢磨出一個不倫不類卻又說得過去的方案來:「緦麻!您穿緦麻合適!」

  「緦麻?穎叔,予也學過周禮,知道綢麻是怎麼回事!這是五服裡最輕的一種,是給高祖父母、曾伯叔祖父母、族伯叔父母、族兄弟、中表兄弟和岳父岳母服喪穿的,細麻布製成,服期三個月,這怎麼行?那是予的生身之母,你不知道予最講孝道?」

  「攝皇帝,您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禮經》裡有這麼一句話:『庶子做了父親的繼承人,為他的生母守綢麻服。」這是什麼意思呢?是說跟尊貴的父母成為一個整體的庶子,就不敢再為生身的麻母守三年的重孝了。功顯君是您的生母不假,可您現在要對漢室盡忠,就不能對生母盡孝,忠孝自古兩難全!三年的重孝,多影響您去履行皇帝職責,別忘了,大漢宗廟的祭禮要您去主持,尊貴的太皇太后要您去孝敬,還有大大小小多少禮儀活動,都等著您的光臨!三年,太耽誤事了!劉秀倒有個主意,當然這也是有據可查的,《周禮》裡說:「國王為諸侯守綢麻服』,『禮帽上面加上環繞而成的孝帶』,您是攝皇帝,功顯君相當於諸侯,您可以仿照天子弔唁諸侯的禮節,穿上這麼一身,這就符合聖人的制度了!至於三年的孝期,可以讓您的孫子,繼承了新都侯位的王宗去守,連整個一吊、再會的喪禮全過程,也由他主持!您瞧這主意怎麼樣?」

  這也是在這種尷尬的形勢下最好的解決辦法了,王莽只得批准。

  其實,感到難堪的不止王莽,朝廷裡外的官員們甚至普通老百姓也覺得這種局面實在是彆扭。地主階級中的某些階層,比如說中小地主和他們中的知識分子,渴望著一個新王朝的建立能夠為他們帶來權力再分配的大好機會;被幾代昏昏噩噩的君主統治得喘不過氣來的農民階級期待著一個新王朝能夠稍許卸下他們不堪的重負;而那些豪強地主集團和他們的代表劉氏皇族,也認為新王朝或許並不那麼可怕,特別是這位未來王朝的當然統治者王莽頗為開明,幾年來不是一直在維護他們的利益嗎?

  在這種形勢下,所謂民心,也就是新王朝建立所必需的社會基礎,已經頗具規模,所欠缺的,大概就是使新王朝在一夜之間破土而出的那個什麼天意了。

  什麼是天意?符命唄!這東西好找,凡是不常見的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統統葉以用來附會現實政治,以昭示天意。武帝時的今文經學大師董仲舒,不是開創了一套「天人感應」的神學目的論,給看似荒謬不經的符命提供了理論基礎嗎?大漢那麼大,找出點兒符命還不容易?

  於是從居攝三年(公元8年)十一月開始,各種符命陸續登場。

  先是廣饒侯、宗室劉京報告:「七月中旬,齊郡臨淄縣昌興亭長辛當一夜之間連做好幾回夢,夢見一位天使,說老天爺讓他通知辛當,攝皇帝應當即真,還說要是不信,昌興亭將平地長出一口井來。辛當起床一看,真有一口井,不像是人工挖的,好幾百尺深,睡一覺的工夫,鑽井隊也幹不了這麼利索的活兒啊!」

  沒幾天,巴郡的石牛也千里迢迢送到未央宮前殿。如果是尋常經匠人之手雕琢而成的石牛,也不值當一提了,可這頭石牛,絕就絕在渾然天成,沒有一絲斧鑿痕跡,巴郡太守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特快專遞呈送攝皇帝明斷。

  王莽跟太保安陽侯王舜一塊兒去看,剛到石牛跟前,天色大變,驟然刮起一股子狂風,飛砂走石,塵上暴揚。等風停了再看,咦,牛角上掛著一小包袱,打開一瞅,有一方銅符,還有一幅帛圖,上頭有字兒,寫的是:「天告帝符,獻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按說這可是王莽親眼得見了,還有什麼好推辭的?可王莽還是不敢把步子邁開,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憋出個小屁來,向太皇太后請求了兩件事,一件是請允許在朝見王太后和小王太后的時候,不再稱臣,升一格兒,稱「假皇帝」,而群臣向他彙報工作,則去掉「攝」字,稱為「皇帝」。另一件,是請求改元,把居攝三年改為初始元年,銅壺滴漏的刻度改為一百二十度。孝哀皇帝建平二年六月搞過一次改元、再受命,據說是根據甘忠可、夏賀良提供的讖書改的,叫什麼「太初元將元年」,王莽認為,孝哀皇帝理解失誤,改錯了,讖書說的「元將元年」,其實是大將居攝改元的意思,這符命是讓他王莽改元,孝哀皇帝瞎起什麼哄!臨完王莽再次重申,儘管有這麼多的符命命他即真,但他即使是即了真,也是漢朝的皇帝,是劉家的後代,將來還是要歸還權力給孺子的,等孺子行了加元服的成人大禮之後。

  奏章被王太后批准了,既然還是漢室天下,劉家王朝,改元就改吧,去掉「攝」字就去掉「攝」字吧。

  可是萬萬沒想到,剛隔了三天,事情就起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個變化,不光王太后沒料到,連王莽本人也沒料到,整個兒是一個突發事件。

  就在王莽參觀那頭掛著小包袱的石牛那天黃昏時分,漢高祖劉邦的詞廟裡出了一檔子怪事。

  冬景天,天短,黑得早,負責看守高廟的僕射炸了點了花生米,攤了倆雞蛋,拌了一棵白菜心兒,打算杯酒消長夜,值班、喝酒兩不誤。漢朝的僕射不象唐朝那麼厲害,相當於丞相,漢僕射小官兒,湊合有這老三樣就酒就算不賴。反正愛喝一口兒的,倒都不挑剔下酒菜兒,有嚼頭兒,能咂嘛味兒就行。

  嗞嘍兒一口酒,吧嘚兒一口菜,喝得挺美。可耳朵不敢閑著,支愣著,聽外邊的動靜,高廟哇,重點警戒單位,出了婁子怎麼跟上頭交待?

  等他喝得暈暈乎乎,頭也沉了,眼也花了,舌頭也大了,麻煩也就來了。

  屋外院裡有人拿院作勢:「是哪個值班兒?值班兒的在不在?」

  僕射差點兒沒讓花生米給噎著:「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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