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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可怕倒不可怕,可是這幾戶人家,十幾個男女,都是叫姓王的給害的!」

  青年精神一震:「姓王的害了他們?是哪個王家?又是怎樣害的!」

  拍賣人伸手一捂少年的嘴:「我的小祖宗!您倒小聲點!」

  他向四下望望,見驕陽下的大道上,並沒有什麼行人,這才豎起大拇指比劃著:「還有哪個王家?當今王政君王太后的娘家,一日五侯的王家!一日五侯是怎麼回事,少爺知道嗎?」

  青年沉重地頷首:「略有所聞,月前皇上一日之間封了皇太后的五位兄弟為關內侯,有平阿侯譚、成都侯商、紅陽侯立、曲陽侯根、高平侯逢時,我說得可對?」

  拍賣人連連點頭:「對,對著呢!五侯一封,加上在這之前受封的幾泣,初元元年的陽平侯王禁王老爺子,永光二年嗣侯的王鳳,建始元年的安成侯王崇,您算算,王家出了多少位侯爺?八位!王家八侯,王八侯啊!」

  青年微微一笑:「以外成而被皇恩,大漢早有循例,這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

  「那是那是,誰讓人家祖墳埋對了地方呢!要像我這樣的,一輩子也甭想封侯,老老實實在這兒賣馬賣驢得了!」

  「那也不見得,你現在不就有轉機,開始賣奴賣婢了麼?」

  拍賣人愧然一笑:「這算什麼轉機!奴婢跟牛馬有什麼兩樣,都是讓人使喚的!」

  青年聽了不太順耳,便不軟不硬地刺了他一下:「你就這麼幹下去,多賣幾個奴婢,多積幾分陰德,到時候保不准老天爺開眼,也封你個什麼侯!」

  拍賣人滿臉堆笑:「借您的吉言!不過,您這話說的不大對頭,照你這麼說,封侯的主兒都是積了陰德的?才不是呢我的少爺!您知道這十幾個奴婢是怎麼來的嗎?就是曲陽侯王根王侯爺,仗著自己是國舅,硬是跑馬圈地,把他們賴以為生的祖傳幾畝薄田給奪了去,才落得自賣為奴的!」

  青年人肩背一震,怒光從眼中迸出,卻又轉瞬即逝:「哦!有這種事!看來公侯之家也不盡是良善之輩……」

  「不盡是?少爺您是識文斷字之人,恕小的斗膽,給您改上一改,變成『盡不是』怎麼樣?」

  「改得好!這位兄台,在下尚有要事待辦,告辭了!」

  「少爺別忙走,咱們聊了這半天,也算投緣,這麼著,我便宜點兒,好歹您買一個回去?」

  青年搖搖頭:「非者即幼,買來何用?」

  「青壯的,曲陽侯還留著自己使喚呢!您別瞧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他老實啊!小的他聽話呀!我說少爺,您真就這麼走了啊?您怎麼也得侃侃價兒呀……」

  扭過頭,對著饑渴交加的老幼奴婢,揚起手中皮鞭:「瞧你們這個窩囊勁兒!難怪我今天一直開不了張,誰願意買你們這些打不起精神來的東西!得咧,我來給你們提提神兒吧!」

  手中皮鞭呼呼作響,便向老幼奴婢們身上抽去!

  一時間哀號連連,惹得走遠了的青年人飛步趕回,一把托住拍賣人的右手:「你打他們就管用了?打壞了,你一個也賣不出去!」

  「喲,您心疼啦?心疼您都買走啊!多管閒事!」

  說著又要搶動皮鞭。

  青年歎口氣,探手入懷,摸了摸從家裡帶出來的兩錠銀子,猶豫了一下,只取出一錠:「咳!人心如此,古風難求!也罷!我這裡有一錠紋銀,你拿去給他們買些吃食吧!」

  望著青年遠去的背影,拍賣人掂掂那錠銀子,哼了一聲:「冤大頭吧您了!給他們買吃食?我還自己留著灌貓尿哪!」

  青年離了馬市,繼續向北行去。

  馬市的見聞,使他心頭十分沉重,他想不到,受了皇恩的王家諸位候爺、竟會如此胡作非為,他慶倖剛才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名姓,但他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愧疚,說實話,那兩錠銀子是老娘從牙縫裡省出來,讓他拜師用的,要不是看那幾個奴婢實在可憐,他還真不願意拿出一半來給那個令人生厭的傢伙呢,鬼知道那傢伙用這銀子幹什麼去!

  早在成帝即位之前,他因為年齡漸長,不能再呆在宮裡,便和老娘一起回到自己家中。

  家裡的幾位伯父叔父,都因為姑姑的關係被封了侯,搬到新建的侯府去了,只有他這一支.還在當年的老房子裡委屈著。不過他覺得這樣也好,他實在看不慣堂兄弟們那種飛揚跋扈的勁頭,更不願意和他們同流合污。「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榮耀,他刻意追求的,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奮鬥,得到朝廷的賞識,得到社會的承認。

  這就是王莽。至少,在此時此刻,十八歲的王莽並沒有打算借助王政君的裙帶關係去謀取什麼。否則,他也不會撇下寡居的母親到城北來訪名師求學了。

  是的,王莽這天的目的就是來訪求一位叫做陳參的儒學大師,王莽知道,光靠在桂宮太于書房時的無師自通遠不能把自己造成國家的棟樑之材,名師才能出高徒,自學成才在當時信息閉塞的社會中畢竟不太容易。

  陳參是沛郡人士,自幼飽讀詩書,尤其在禮經一門上有深厚的造詣。但是老先生有著一切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的通病,「孤傲清高」。在他眼裡,當前高踞廟堂的那幫傢伙,一個個都是尸位素餐,占著茅坑不拉屎的主兒。大漢天下讓他們治理成今天這副德性,實在是令人齒冷。說句不吹牛的話,陳老先生是不願出山,不願跟那幫飯桶同朝為官罷了,否則,以他的滿腹經綸,治理一個小小的大漢,還不是「那個什麼飛吃豆芽——小菜一碟」!當然這只是老先生的心裡話,從不問外界透露,他得給自己留點後路,萬一遇上伯樂,咱這匹千里馬還得為國效力不是?哪能眼看著國家一塌糊塗見死不救呢?

  可惜伯樂一直沒有出現,千里馬卻「馬齒徒長」,一天天接近了離退休年齡,我們的儒學大師只好暫時放下安邦治國的大任不去管它,在長安城北的「敦學坊」裡開了一個小小的學塾,進行培養教育下一代的偉大工程。

  漢代的長安城,市政建設挺有特點,整座城市方正嚴整,街衢巷陌,平直通達。全城有八條主要街道,寬廣平坦,都與城門相聯,街道兩側的公私住宅.又組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生活小區,稱作「坊」或「裡」。坊有坊牆,四面各長一裡,居民住在坊牆裡面,不得向大街開門。坊牆四面辟有「閻門」,由專人負責按時開啟,實行嚴格的門衛制度。入夜之後到天亮之前,居民是不能夠在坊外街頭從事任何未經允許的活動的,而且不論白天黑夜,除了規定的「坊市」之外,作為居民小區的「坊」、「裡」不能進行商貿活動。

  哪象現在的一些大城市,舌頭會打卷兒的主兒就在你家樓下煽呼那又腥又膻帶著劣質孜然和變質羊肉的炭火,臭胳肢窩也似的煙氣能嗆得你「三個月不知肉味」;時不時還有或打扮入時或粗衫肥褲的小姐或大姐,順著門縫給你塞進一袋化妝品或一包衛生巾或其他的什麼東西,「歡迎品嘗」;再不就是有黑臉大漢「啊吧啊吧」地叫著,揮舞著鋥光瓦亮的切菜刀沖你比劃,讓你擔心你家防盜門的牢固程度。那時候的長安城,整個兒就是一個軍營,一個井然有序的軍營——有一點集中營的意味。

  不過這種「集中營」似的「坊」、「裡」制度,對於一心課徒的陳參陳老先生,卻是再合適也不過了。他不用擔心患有多動症的頑皮學童會念著一半兒的書就跑到街上去看耍猴,也不用擔心走街串巷的貨郎會吆喝著闖進學堂裡來打斷他搖頭晃腦的講課。學習,特別是不那麼自覺的孩子的學習,必須有一個封閉式的良好環境。

  可是今天陳老先生自己卻有點心神不定,領讀的時候三句倒讀錯了五句——其中有兩句是糾正之後仍沒能讀對,老先生臉皮一紅,生怕學童們笑話自己不配為人師表。

  好在這些娃娃鑒別能力不強,對他的這些錯誤還沒有精明到明察秋毫的地步,他們只知道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地跟著陳老先生晃腦袋,反正只要晃得齊了就可以不用挨戒尺,管他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還是「東屋西屋、兩間廂房」呢!

  但老先生自己覺得過意不去,今天自己的確有點心不在焉,大概和昨天夜裡那個莫名其妙的夢有點關係。

  昨夜的夢的確有點奇怪,老先生夢見自己的一個學生突然變成了一隻吊睛猛虎,嗚地一下撲了過來,把他從床上嚇得摔在了地上,連祖傳的夜壺都被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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