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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昔在黃子廉,彈冠佐名州。一朝辭吏歸,清貧略難得。」這正是詩人的經歷與現狀。「年饑感仁妻,泣涕自成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詩人雖然從古代貧士的處境與姿態中得以自安自慰,但他能守窮志,卻不能不愧對妻兒,為他們傷感擔憂。這四句一下破壞了《詠貧士》組詩的基調,反映了詩人內心深處的酸澀,這是一種根本無從排解的酸澀,詩人愈自慰,愈無以自安,只是強為抑己而已。一個男人,一位丈夫,一位父親,不僅不能揚名立世,光宗耀祖,反而帶累妻兒跟著受饑受困,如何能忘卻這一難堪現實而逃到古人的道德境界中去!詩人所列許多貧士,都是一己之身無牽無掛的。而他是欲隱不能,欲忘不能。這正是詩人的至悲之處,又正是他的至貴之處。

  始終不能逃脫,始終也不想逃脫,而負起對妻兒、對自己生命的責任,在艱難困苦中極力維持堅定的信念,其情可憐,其神可敬。組詩之結語及全詩之主旨反而顯得無足輕重了。「惠孫一唔歎,腆贈竟莫酬。誰雲固窮難?邈哉此前修。」惠孫不受厚贈,守窮並不困難,前賢已經做出了榜樣。詩人由這些榜樣身上尋找的固窮理由未必值得肯定與欣賞,甚至可說是虛幻自欺、自我安慰的,但他由此獲得了生存下去的精神力量。沒有被生活擊倒,這本身的意義已經比任何虛幻的「道」都要可貴了。

  讀書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從古人、他人那裡尋求共鳴和對自我的印證,詩人在讀書中尤為關注那些古代貧士,他們是他的知音,是鼓勵他在艱難處境中活下去的朋友。他吟詠他們,就是在這種吟詠中與他們的精神世界進一步溝通,與他們相互支撐。詩人是一隻夜鶯,用美麗的歌喉安慰自己。所有的貧士都是詩人自身的外化,詠貧士就是詠自身,從這種吟詠中自我認定,從而堅持走自己的路。吟詩作文的意義也即在此。它使陶淵明的內心交戰外化為貧士與人生的交戰,再把這種交戰的結果——貧士的固窮自樂姿態納為己有,因而獲得了心靈的平靜。

  《擬古》九首或直寫古代節義之事,或托事以立志,大都是悼國傷時之作。「擬古」即模擬古詩,主要指《詩經》與漢樂府中那種悲離歎別的作品,實質是以婉曲的筆調諷勸那些中道改節之人,歌詠那些堅貞守節之士。第一首寫道:「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初與君別時,不謂行當久。出門萬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蘭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負。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氣傾人命,離隔複何有?」抒情主人公與他的朋友情誼深厚,可沒想到友人一別之後就變了心,輕率地結交了新友,忘記了舊情。詩人借抒情主人公慨歎:重視情義的人可以為知己者死,哪裡會有離別背約的呢?那些變節趨附新朝的人,既然已經離去,再無情義可言,那就由他去吧。詩人的決然口吻,顯示了他不仕新朝的決心。

  《擬古》之三以類似的手法表達同樣的決心:「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借燕子之口表明自己的心比磐石還要堅定不可移轉。

  「門庭日荒蕪」的蒼涼景致與「君情定何如」的殷切問詢,流溢著眷戀傷感的情緒。這種情緒不僅是因為故國已經消逝,更是因為在新朝看不到希望。第九首進一步抒發易代之後身心無寄的悵惘:「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誰欲待?本不植高原,今日複何悔!」晉武帝司馬炎曾於直廬植桑一棵,三十餘年茂盛不衰,因此晉朝人便把桑樹看作晉室興盛的象徵。而桑樹種在長江國,根基不穩,枝條未茂山河已改,枝葉已被摧折,根基也飄進大海。詩人以此暗喻晉室依靠劉裕,今日顛覆咎由自取。而自己對晉室一度滿懷期望,如今成為亡國遺民,無所依託,悲哀之情,溢於言表。

  《擬古》之二、之五、之六、之八進一步抒寫詩人在易代之際對新的歸宿的尋求。在第二首中他的神思飛向東漢,飛向無終縣,那裡有一位節義之士叫田疇。漢獻帝初平元年,董卓挾獻帝西遷長安,田疇受幽州牧劉虞委派去見獻帝,詔拜騎都尉,田疇認為「天子方蒙塵未安,不可以荷佩榮寵」,因辭不受。後劉虞為公孫瓚所殺,田疇感劉虞知遇之恩,發誓為劉虞報仇,後率眾人徐無山中。詩人是一個自尊自愛的人,他也愛家愛國,傳統的忠君思想深入骨髓,無論晉朝多麼失意,也不能割捨對它的舊情,不能忘懷對它所代表的國土的熱愛。

  他感情上無論如何接受不了新朝,何況,他在晉朝的失意,何嘗不是因為劉裕這些野心家不停作亂呢?所以他不可能接受劉裕的新朝。天子未安田疇不願做官,晉帝被廢詩人又怎能出仕?在第五首中,他的神思又「晨去越沂關」拜訪那個「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的東方高士,願意留下與他同住,「從今至歲寒」,要讓自己的節操經受嚴冬的考驗。在第八首中,詩人的神思回到少年時代,自述「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誰言行遊近?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荊軻在易水與知遇者和眾友人訣別,前往刺秦王。詩人並未真正去過那些地方,只是表明自己的忠晉之心。他的神思又回來了,因為知音難覓。

  伯牙失琴友子期而摔琴,莊周失辯友惠施而緘口,詩人在當世不見相知人,只有堅隱不出,獨自吟詩。第六首亦寫詩人欲出訪高士,尋覓知音而終於無望止念的心理過程,表現出詩人內心的孤獨、彷徨。

  擬古之四歎息慷慨悲歌之士和野心勃勃之人都已泯滅土中,感慨生前的紛爭與榮耀終歸是一場空。其七由花好月圓的良辰美景之易逝表達了同樣的情緒。

  「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達暑酣且歌。
  歌竟長歎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

  詩人心中常有的歎老傷逝之情與此際的悼國悲亡之慨相互加強,筆調便如此的淒美,如此的哀婉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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