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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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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酒》之十五先寫詩人庭院之荒蕪、冷清,「貧居乏人工,灌木荒餘宅;班班久翔鳥,寂寂天行跡」,而後慨歎「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深覺「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 詩人成天湎于酒中,極力排斥窮達、貧富之念,連庭院都疏於整治,其精神狀態之頹落可想而知。雖然這種近於自虐的放曠不足推崇,但詩人也是無可奈何,其情其狀讓人憐惜。 《飲酒》之十六與第十內容、意旨接近,也是撫今思昔,「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徑。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只是更加突出自己的潦落、淒涼:「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竭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孟公指東漢人劉龔,當時有高士張仲蔚,家境貧寒,善屬文,好詩賦,不慕名利,隱居不仕,所住的地方蓬蒿高而密,掩沒人身,時人都不注意他,只有劉龔瞭解他。陶淵明長夜不眠,苦待天明,悒鬱之情無從傾訴,所以想有劉龔那樣的知音。 《飲酒》之十七中作者自喻為「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而與眾不同,「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 他進一步反思自己的棄官從隱,除重申入仕是「行行失故路」,從隱「任道或能通」外,又覺悟到即使自己淹留仕途能夠有所建樹,可鳥盡弓藏的前車之覆可鑒,他仍然不會稱心如意,反而難免災禍。「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劉裕清除異己的種種暴行足以證明詩人的選擇是對的。 《飲酒》之十八通過楊雄好酒善言但有時不語的典故,含蓄地說明自己只想醉飲、不願多言以免惹火燒身的苦衷。楊雄「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什麼疑難都能解答,可碰到攻伐他國這類敏感問題,就不肯說話了。所以陶淵明總結說:「仁者用其正,何嘗失顯默。」當說則說,不當說就不說,為免口舌遭禍,乾脆隱跡酒中。 《飲酒》之十九內容同第十、第十六,回顧「疇昔共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已。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遂盡介然分,終死歸田裡;冉冉星光流,亭亭複一紀」的歷程,慨歎仕途艱難,時事多變,無所適從,「世路廓悠悠,楊生所以止」,楊生是戰國末時魏國人,據《淮南子·說林訓》載:「楊子見蓬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又西晉阮藉窮途則哭,是觸動人生走投無路的愁緒。陶淵明也無路可走,只有隱居。隱居亦不能像疏廣、疏受叔侄,辭職後以皇帝及太子所賜黃金天天宴飲。「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只有一杯濁酒聊以自慰,充滿無奈的達觀。 《飲酒》之二十,歷數詩書禮樂被破壞、遺棄的災難,含蓄地表達了讀書人歷代不受重視、滿腹詩文卻窮困潦倒的憤懣不平。「羲農去我久,舉世少複真。」 淳真樸實的羲農時代已經逝去了,世人變得庸碌狡詐,追名逐利,人心不古。「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風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孔子力挽世風,雖未出現太平盛世,但也使禮樂暫得煥然一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複何罪,一朝成灰塵。」秦始皇為了鞏固統治,採取愚民政策,焚書坑儒,讓天下讀書人寒心。「區區諸老翁,為事甚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書人不受重視,人們都往仕途奔走,不憑智識而憑投機鑽營、勾心鬥角等卑俗手段謀取一官半職,不惜以人格的代價博取俸祿。詩人之與時違,性情不合是表面原因,而歷代不重視知識,不重視知識分子是根本原因。知識分子是最有力量又最軟弱無能的,其才其知得其用,就能對整個社會發生深遠影響,受輕視受排擠受冷落,他們以其所長不得施展,以其所短處世謀生必定潦倒。而歷代王朝只求鞏固一家天下的統治,顧一時之利,不以國民長遠利益為計,而以知識分子為異已力量,不能拉攏利用就排斥打擊。這就註定了知識分子的悲劇。知識分子自身的弱點則是以理想代替現實,不能適世以變世,所以理想未能實現先被現實擊倒。適應才能改變,知識分子缺乏適應能力和韌的精神,一觸即潰,先從意志上擊倒了自己,於是只能顧影自憐,孤芳自賞,只能縱情酒中,樂以忘憂。 「若複不快飲,空負頭上巾」,歷代文人都採取這種消極逃避的姿態,他們的命運更註定了百世輪回。但陶淵明雖然無力卻是清醒的,他看到即將建立的新朝也不會重視詩書,不會重視讀書人,而只會拉攏利用或排擠打擊,所以他寧願沉湎酒中,並且在說出憤激之語後還要托言醉酒以免追究,平生禍端,同時也是不願看到這種現實,作者悲苦難言,只有以醉人醉語來自我開脫。 在《飲酒》二十首中,詩人既為自己違時而無奈,更為世事違己而充滿憤懣,既以古代隱者貧士相慰相勵,更對一生枯槁的命運產生懷疑,既不斷地自我排遣,更因為無從排遣而以酒自醉,因而飽含了悲淒激憤之情。同時詩人雖醉猶醒,不僅看到了生不逢時,悲守窮廬的現實,也能夠直面這種現實並為自己找到生存的理由和意義;不僅認識到生不逢時的客觀處境,又能為自己在嘈雜紛亂的人間尋覓到一方心靈的淨土;不僅從一生的經歷中了然註定給他的命運,也能從不幸的命運中發現人生的樂趣與意義。《飲酒》組詩所展示的隱者之心是充滿痛苦和不安的,所顯示的隱者之風卻又是達觀恬靜的;所蘊含的隱者之情是淒涼迷亂的,所生髮的隱者之思又是睿智和冷靜的。雖然這組詩總的基調低沉了些,但仍有一種狂風急浪後的恬靜。以《飲酒》詩觀酒中隱士,可悲可歎,可羨可贊,可慕不可追,堪憐堪惜不堪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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