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陶淵明 | 上頁 下頁
二三


  詩人又不屑于世人追逐虛名浮利,只願安享天倫之樂,忘情酒中,欣然不知老之將至,反映出詩人心緒的矛盾、煩亂。其五「忙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複娛,每每多憂慮。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知。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塗當幾行,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詩人無限懷戀少年時的神思飄逸,豪情滿懷,如今氣力日衰,再也不能有新的幻想,坐待死期到來,不由滿腹憂懼。

  其六

  「昔聞長言者,掩耳每不喜。
  奈何五十年,忍已等此事。
  求我盛年歡,一毫無複意。
  去去轉複速,此生豈再值!
  傾家時作樂,竟此歲月駛。
  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

  由過去的不願聽長者談人之亡故,變到如今的不得不正視這個將要臨及自身的現實,詩人雖然尚未解開死亡情結,但堅持行樂此生之念,不屑于為來世佈施。

  其七

  「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
  寒風拂枯條,落葉掩長陌。
  弱質與運頹,玄鬢早已白。
  素標插人頭,前途漸就窄。
  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
  去去欲何之,南山有舊宅。」

  詩人把家比作旅舍,把自己比作過客,形象地寫出了詩人面對死亡的無奈之情。

  《雜詩》之八寫詩人耕種無方,家計日困的苦惱。

  「代耕本非望,所業在田桑。
  躬親末曾替,寒餒常糟糠。
  豈期過滿腹,但願飽粳糧。
  禦冬足大布,粗稀已應陽。
  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
  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

  詩人想不通命運為何如此逼迫自己,只有以酒相忘。

  《雜詩》八首回蕩著悲涼之氣,反映了詩人大濟蒼生之志未遂、獨善其身之計亦難,而身衰心老的辛酸。同樣的情緒在次年詩人回到故居時所作《還舊居》一詩中也流露出來:「常恐大化盡,氣力不及衰。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由這些詩中可以看到,在人們心目中恬然自安的陶淵明,內心其實是苦楚、落寞、迷茫的,恬然姿態既是他參透人生後的心理狀態,更是他主體精神外化、物化藉以自慰自勵的支柱。詩人之高出常人之處,就在於他不以當時流行的形盡神不滅的觀念來麻醉自己,把希望寄託在虛幻的來生,而是在慘淡的現實面前極力掙扎,進行心理的自我調節。因此,詩人才能從生活中找到樂趣,由《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桑田舍獲》一詩可見詩人的情緒好轉了。

  「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雞鳴」終於以苦為樂,而這正是詩人努力耕作帶來的,也是自我調適的結果。

  雖然日後還將時有所歎,但沖淡而偶顯壯氣卻已成了詩人風格的主導方面。直面現實,把握現實中每一點微小的東西,正視心靈,不斷自我安慰,自我激勵,進入自由的精神境界,這些,是古往今來的許多「高士」所做不到的。那些「高士」,逃避現實,逃避真心,不敢正視自己的失意,不願承認自己的落寞、淒苦,只有寄情于玄理,耽溺於清淡,忘身忘心于高士的虛名。而一旦當權者相招,就受寵若驚,不知是為人所役,反認作天生我才必有用,卑躬屈節,哪裡還有人格的尊嚴!遠如竹林七賢中的山濤、王戎,近如周續之,都是著意標榜,實無隱心。至於嵇康,不聽孫登之言,表面上有隱逸之志,實際上性情剛烈,不能順應世事,以致招來殺身之禍。劉伶則完全醉於酒中,至死都在逃避。陶淵明雖與他們同列於隱逸之林,但他表現出截然不同的處世風格。他始終在審視內心,自省人在世間,在生死之間的哲理,化落寞、悲苦、憂憤為平淡,渺生死成敗榮辱而從容,其為生也真,其為詩也真。他這種心態及其形成過程,在《形影神》組詩並序裡集中表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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