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陶淵明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
§天災人禍自悠然 義熙四年(408年),陶淵明四十四歲。這期間時局依然動亂不已,盧循義軍繼續與官軍作戰。劉裕坐鎮京口,掌握北府重兵後,又入為揚州刺史錄尚書事,實際上控制了東晉的軍政大權,並懷著更大的野心四處征戰。國無甯日,百姓噤若寒蟬。陶淵明的詩中對這一切沒有反映,似乎超然物外,對國家興亡、人民生死漠不關心,令論陶者頗為困惑,因為這不符中國文人的理想形象。其實,陶淵明不願著筆於時局,也是可以理解的。一者,時局混亂,是非莫辨,詩人雖感到厭煩,哪裡願意去多看多想? 詩人生性恬淡,不愛過問世事,隱居本就是為圖個六根清靜,更不會涉筆那些紛雜的世情。二者,詩人文名既為諸侯所知,又身卑位微,家鄉在劉裕控制之下,如出言不慎將枉至殺身之禍。其三,詩人的家鄉在盧循義軍到來之前,相對而言是比較安寧的。陶淵明的出生地是粟裡(即今江西九江陶村西),後遷到北邊的上京,屬山區。 詩人在此耕田為生,不聞世外之事,反映到他筆下的便主要是田園生活。關心民生疾苦、抨擊社會黑暗、反映人民心聲、為人民鼓與呼的詩人,如杜甫,誠然讓人尊敬,但這不等於說陶淵明就堪指斥。他此時不過是一個心懷雅意的普通農民而已。其四,陶淵明不是一個能幹的農民,一家生計已足讓他操心,閒情逸致並不多,無暇旁鶩,就其心情而言,也是空虛、鬱悶的時候多,而這是詩人不願正視更不願為人道的,流諸筆下就是這種愁懷的強化,所以只是抓住一些歡愉的場景來尋求暫時的忘卻排遣,或者在自我開釋之後來表現那種閑淡的感受。至痛無言、至憂不語,寫詩作文是在痛定憂平之後。詩人很少表現過強烈的失落與憂憤,因為那時他無心提筆,所以不能只看他詩文表面的平淡,看不到他心中生而滅、滅而生的烈火。 他仕途奔波十餘年,對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狀況何嘗不痛心疾首?但至痛無言,他只是以躲進小園成一統來表達他的全部情緒,以桃花源的構想代替他的全部心願。 人禍在世間不斷,天災又飛降詩人一家,打破了陶淵明勉強維持的平靜生活。這年夏天,在他筆下那麼安寧靜謐而洋溢著生活氣息的「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的住宅,被一場無情的大火燒光了。全家只好寄居在船上。雖然他努力以君子固窮的氣節來安慰、鼓勵自己,可嚴酷的現實仍然讓他心中難以平靜。他多麼希望自己是出生在衣食無憂的東戶子時代啊,在傳說中那個遠古社會裡,道不拾遺,糧食多得吃不盡,餘糧就放在地頭。 然而,衣食無憂作為農民最簡單的心願也是那麼遙遠,在《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一詩中,詩人表露了猝遇天災後的心情與願望:「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正夏長風急,林室頓燒燔。一宅無遺宇,舫舟蔭門前。」詩人不貪華堂麗府,甘居窮巷,可上天還要與他過不去,把幾間草屋燒得一乾二淨,全家只好住在船上,詩人怎能不怨恨命運的不公?「迢迢新秋夕,亭亭日將圓,果菜始複生,驚鳥尚未還。中霄佇遙念,一盼周九天。」面對無情的現實,詩人想到了很多很多:「總發抱孤介,奄出四十年;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貞剛自有質,玉石乃非堅。」回首前半生,他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有什麼值得悔憾,那怕落到如此地步,還以心堅勝玉石來自勵。誠然,天災是偶發事件,但詩人的困窘卻是由他的心性、他的人生選擇所決定的必然,悔憾毫無意義,惟有自勵才能振作,而不被天災擊倒,更不被自己的悲憤、懷疑與悔恨擊倒。「仰想東戶時,餘糧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 詩人雖然仰羨東戶子時代,但並不停留於幻想,而是打起精神,重整田園。雖然這裡有幾許無奈和聽天認命的成分,但詩人畢竟還是振作起來了。他沒有什麼偉大的志向、高遠的目的,只是努力要活下去,這固然稱不上高尚,不值得讚美,但「活著」本身不就是人生最根本的意義,「活下去」不就是最永恆的主題嗎? 影片《芙蓉鎮》中秦書田入獄前對胡玉音說:「活下去,像狗一樣活下去。」這是多麼盪氣迴腸! 在艱難歲月中,在天災人禍前還能堅定地活下去,這不也是一種可歌可頌的精神嗎?詩人像一個老農一樣活下去,何損于詩人的詩名與文學地位?何必定要強加給他一個「固窮的志節、隱士的高風」,讓他為這種高風亮節而活? 東戶子時代的傳說見之《淮南子·繆稱洲》。東戶子即東戶季子,傳說中的古代帝王。「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典出《莊子·馬蹄》:「共赫胥氏之時,民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遊。」 豐衣足食是中國農民的基本心願,好逸惡勞不是劣性,而是中國農民經年勞累卻不能保證基本需求而必然產生的心理反應。東戶氏時代和赫胥氏時代的根本特徵不是不勞而獲,而是勞而有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是對過於操勞的幻想式的逆反,糧食多得堆在田頭是缺糧少食的心理折射。陶淵明的願望不僅反映了農民的願望,也反映出農民的生活狀況。如果不是飽受了農民的辛勞與磨難,他是不能暗合農民心理而表現出農民的理想的。這個理想,就是正在進一步成形的桃花源世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