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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可以指責朝陽初起的青少年悲觀消沉,不可以強求歷盡風霜的中年老人還那麼豪情滿懷。況且這裡詩人並非在鼓吹虛無空幻的人生觀,而是在慨歎自己一事無成,在這世間留不下什麼有光彩的東西,將來也不過埋沒於一片荒丘,同時,三十年而朝市異,世事變化如此之快,詩人也在探尋追索一些不變的東西,能使生命永恆的東西。

  《歸園田居》之五寫詩人勞作一天歸來後的生活情景。「悵恨獨策還,崎嶇曆榛曲。」「悵恨」估計是因莊稼長勢不好,更兼勞累,心情因此不好,由此對自己淪為農人也不免有怨天尤人之想。「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在山泉中洗洗腳,也可以洗去心中煩悶。此句既淡且雅,淡者,農人收工回來,遇水洗洗足,這是多麼平常的事;雅者,是承屈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意。詩人于不經意間,既寫出了情狀,又寫出了心境。筆調而後漸轉歡愉:「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與人同樂,其樂無窮。燃薪代燭,歡夕達旦。固然自在,固然自足,但詩人這種著意追求的盡歡,這種藉以消憂解愁的放浪,也是悵恨的一種變形宣洩。

  《歸園田居》五首,既較為全面地反映了詩人歸田之初的各項生活內容、生活情形,也寫出了他情緒由歡快轉為平靜、並淡淡生出一絲悵惘的過程。總體上來說,詩人的心情還是恬靜的,歡愉或悵惘都只是暫時的波動。從同期所作《舊鳥》一詩來看,「豈是天路,欣及舊棲」,作者已經絕了飛黃騰達之念,「游不曠林,宿則森標」,他已不敢再作離開叢林的設想,只願從此安居在田園。

  詩人對此生不再抱奢望,委任自然的思想從他對子女的態度上也可以看出來。望子成龍是每個作父親的心願,子女的生命在一定意義上是父母生命的延續,子女的作為也在一定程度上是父母生命的延續。父母對生活要求愈高,在子女身上寄託的希望也就愈大。

  如果父母有所追求因之有所失落,必然希望在子女身上得以實現。陶淵明初得長子儼時,作《命子》一詩,歷數陶門光榮歷史,其中寄意不言自明。

  而現在,四十四歲的陶淵明又作《責子》一詩,面對五個不成器的兒子,他又作何感想呢?「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詩人早生華髮,肌膚不再豐實,漸近衰老,這一輩子也就這麼完結了。「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粟。」五個兒子都不愛讀書,真是讓詩人無可奈何。但他不是嚴加訓斥,勤勉督導,而是「天命苛如此,且進杯中物」,以酒消憂,忘記這些不順心的事。作為一個不得志的詩人,他的消沉、嗟怨、貪戀杯中之物,渾然忘世忘家忘身,可以理解也值得同情。但作為一個父親,陶淵明確實不稱職。一個好父親,哪怕自己再落泊,也要在子女面前保持挺立的形像,不為自己心願的延續,也為子女的前程。

  所以,陶淵明消極厭世的思想,固然可以化為正常的詩意來觸動落寞者的情懷,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共鳴,但作為一種為人立世的態度,卻不值得推崇,也不應當歸咎于時世以為其開脫。痛苦出哲人,但我們不必為了哲理而強求痛苦,而只是取前人痛苦經驗來避免、解消痛苦。失意、消沉出淒美的詩意,但我們不必為了這種失意而去尋愁覓恨,而應在與這種落寞情懷的溝通中遣走自己的愁情,放眼現實世界的風物而有所實際行動。詩人和哲人的生活本身往往是不值得追慕的,不能因其生活的結果:思想的、藝術的作品而去讚美其生活本身。尼采、叔本華、凡高的生活都是不值得讚美也是無法仿效的,其為人也不能與其作品的奇異光環混為一體。歷代中國文人中有實際作為的人屈指可數,他們的奇篇麗句是由他們獨特不可模仿的生活孕育出來的,他們的不平凡的生命歷程又是因他們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個性與世俗的衝突造成的。

  假如要有所歸咎,那決不只是時代的過錯,而也與他們自身的弱點、缺點有關。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讓受難者的淚與血澆開藝術的花朵。可這花朵掩蓋了淚水與心血,掩蓋了藝術家的心靈、性格上的斑點。後世以其對藝術的景仰,進而衍生為對藝術家人格、心性的崇慕,對其一生不分青紅皂白的肯定與稱頌,這是合情卻不合理的。具體到陶淵明來說,于國于家于身於子女,一生中他除了詩文還有什麼值得稱頌的呢?歸隱是無可奈何,拒仕是年老心淡,非要上升到品行的高度,徒然欺誘後人,為懶散、消沉、畏憚找一個美麗的藉口,為他們的不負責任、放浪形骸找一種合理的解釋而已。但是,既然隱者的情懷可以為在仕途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找一個依託,為他的遭貶謫後的信念找一個支撐,那麼它也就有了長存的理由。

  話說回來,一事無成,心灰意冷、無德無能、僅有舞文之長的陶淵明,面對五個不成器的兒子,當此群魔亂舞、百姓謀生未易、求進無門的時世,除了借酒澆愁,又能怎麼樣呢?所以《責子》一詩姑且作為一篇風趣的作品來欣賞,而不必深究詩人對子女的責任和對生活的態度。十六歲的長子懶惰無人可比,十五歲的次子不好詩文,十三歲的阿雍、阿端連六和七都不認識,小兒子更是只知道尋覓吃食。誇張形容,充滿了戲謔,流露出無奈,命運如此,陶門敗落,有愧列祖列宗。百緒千愁,都讓它融化在酒中吧!

  從踏上仕途前夕的《命子》,到歸園田居後的《責子》,詩人由誇宗耀祖到斥責兒子,由諄諄祝告到認同天命,筆調由高昂到低沉,由滿懷熱忱轉為無可奈何,這是詩人十三年迷夢顛落的結果,是他歸返田園後的心情寫照。而無論有望無望,不敢奢望卻是自始至終貫穿詩人心跡的。這是每一個人尤其是多思善感的文人的共同心態。寄望之前先降溫,是怕失落得更多。陶淵明責子何嘗不是希望兒子好讀書、求上進呢?只是此事,這種願望是以無望的方式表達的,與《命子》中以低調的希望表達強烈的心願異曲同工。

  詩人這樣的心性反映到詩中,便沒有那種李白的浪漫激情與蓬勃熱力,亦無杜甫的那種大悲大憤,而自成一派平和、舒緩的風格,這種風格在詩人詩作中一以貫之,而在後期表現得越來越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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