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陶淵明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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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作為生在那個時代的一個普通詩人,他不可能把一切看得那麼清楚。他的行動,也不會完全為什麼道德準則或政治信念來支配,而往往是根椐自己的心願、需要來做決定。蓋棺論定的結論是後人下的,陶淵明能對劉裕作何原則、立場上的判斷?他想要擺脫生活上的困境,想要因時而動,有所作為,這理由已足夠了。 劉裕本來是一個出身下層的軍人,在孫恩起義後四五年中,就由一個無名小輩,一躍而為都督八州軍事的大將,不可謂沒有雄才大略。他攻入建康後,作風也頗有不凡之處。如東晉王朝的政府長期以來存在「百司廢弛」的積重難返的腐敗現象,但是經過劉裕「以身範物、先以威禁」的整頓,「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二三月間風俗頓改,」既能以身作則,又有威禁的魄力,他在時人心目中還是很有地位的。不甘心「四十無聞」的陶淵明,對劉裕這樣一個新起人物寄託一些希望是很合情理的。傳統學界有兩個思維誤區導致對陶淵明仕裕的爭議:一是今朝光明,前朝黑暗,新社會進步、舊時代腐敗的觀念,使學者們常把出仕與同流合污混為一談,而把隱居視為品行高潔,尤其在亂世,出仕就等於是助紂為虐。二是對於歷代君主,凡統一天下變亂世為治世者則為正統,名正言順,像劉裕這等於偏隅之地改朝換代的人不過譖位之君、跳樑小丑而已,有德行的志士應當敬而遠之。陶淵明仕於他幕下簡直是污點。這些偏見,這些因陳的傳統觀念,會對品第、理解歷史人物構成障礙,導致許多糾纏不清而沒有意義的論爭。 陶淵明仕桓的原因並不複雜,《榮木》一詩序言中就已表白得很清楚了:「《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複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木即木槿,落葉灌木,夏秋開花,朝開暮落。詩人由木槿的朝開夕落聯想到自己,少年時就學得了儒家的治世之道,老大還沒有什麼作為,人生短促,老之將至,應該振作精神,有所作為。「采采榮木,結根於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人生有世如同寄居一樣短暫,終將有憔悴老死的時候,想到這點,詩人心中無限悵惘。「采采榮木,於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堅貞和懦弱在於自己,禍福卻沒有定準,人應該依循治世之道努力從善。「嗟餘小子,稟資固陋,徂年既流,業不增舊。志彼不合,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疚。」 詩人嗟歎自己才資淺陋,歲月蹉跎,學識未增,事業無成,志向雖未改變,但飲酒成了習慣,心中無限不安。「先師遺訓,餘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孔夫子的教誨,詩人仍然不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詩人信心不減,要重新振作起來,哪怕路途遙遠,成敗莫測,也義無反顧。本詩由「中心悵而」、「怛焉內疚」到「四十無聞,斯不足畏,千里之遙,孰敢不至」,筆調逐漸高昂,顯示詩人的豪情。 《和胡西曹示顧賊曹》一詩,亦是睹物生情,由西園花盛將複衰,想到人應該及時有所作為,「感物願及時」,「逸想不可掩,猖狂獨長悲」,詩人建功立業的念頭如岩流奔湧,不可遏止,既讓他焦灼,也促他奮起。 來到劉裕幕中,欲要再試身手。 但是,東晉並不是漢末群雄並起、三分天下的局面,劉裕也不是劉備那樣的求才若渴,禮賢下士,陶淵明更不是諸葛亮那樣大勢了然、運籌帷幄的政治家,而只是一介文人。鎮軍參軍本非要職,不過一個小小幕僚,有似雜役。 雖然,從《歸去來兮辭》中「諸侯以惠愛為德」一句看,劉裕對陶淵明表面上還是客氣、尊重的,但他正雄心勃勃,忙於征戰,不會真正重視、重用陶淵明。所以陶淵明入幕不久,就對劉裕、對仕途失望了。 劉裕其人,雖有其幹練的一面,但其陰險毒辣,無信無義不減桓玄。當時他雖然只是掌握了東晉王朝的部分軍事、政治權力,羽翼未豐,就排斥異已,殺害了對桓玄有功的刁逵全家,及無罪的王愉父。並且憑藉著私情,把眾人認為應當誅殺的桓玄心腹人物王謐任為錄尚書事領揚州刺史這樣極為重要的官職。劉裕屬下官吏為非作歹,結黨營私的劣跡更是不勝枚舉。 陶淵明對這一切都看不慣,並難免有自危之感。官差的勞頓而無意義——對於詩人來說是無意義,不感興趣,更使他由滿懷期望變得失望與厭倦。《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一詩,反映了他這次的思想變化。 詩中,詩人首先懷戀起年輕時雖然清貧但悠閒的田園生活。「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雖然粗衣淡食,依然自得其樂。「時來苟冥會,婉轡憩通衢;投筆命晨裝,暫與園田疏。」 一個偶然機會的到來,詩人投書入仕,暫時告別了田園。一個「暫」字,表明了詩人還會回來,對仕途不抱太多期望,對田園生活不能割捨的種種心思。「渺渺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餘。 目倦川塗異,心念山澤居。」千里官差,歸念在心中回旋,眼睛看膩了異地的山川,神思回到了久違的故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當初懷著率真淳樸的思想,誰料如今拘於形跡,疲於奔命,還不如雲中鳥兒,水中游魚那麼自在。詩人無奈地想,暫且就聽憑命運安排吧,但最終,他還是要回到隱居之處的。果然,他在劉裕幕中不到半年之久,就一無所獲地離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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