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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陶淵明之真,真就真在他不著意將自己詩化,掩藏於詩的意境之中,而坦率地展示出他作為常人的情緒。

  這年陶淵明還寫了一篇《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即為其外祖父孟嘉所做的別傳。

  歷代文人為他人作傳,如果不是應制遵命之作,往往是借自己所欣賞的人來融入自己的思想情感與氣性。從陶淵明描寫的孟嘉的形象裡,不時可以看到詩人自己的影子:「始自總發,至於知命,行不苛合,言無誇矜,未嘗有喜慍之容。好酣飲,逾多不亂;至於任懷得意,融然遠寄,旁若無人。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之:『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這簡直就是陶淵明自身的寫照。亦可見陶淵明受其外祖父影響之深。

  元興二年(403年)春,年近不惑的陶淵明開始親自參加耕種。躬耕的體驗可由《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得窺。其一雲:「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自有人,春光豈自免?」由此幾句可以看出,親自耕種是由於家中貧困,貯穀已盡,再不身體力行就要餓肚子了。但清高的詩人還要以古代賢者隱居躬耕的事蹟來自我安慰與美化,雅興一點不減。這就是詩人之所以為詩人,凡夫俗子是不能理解的。「夙晨理吾駕,啟塗情已緬。鳥瞰歡新節,冷風送餘善。」

  詩人之不同于一般的農夫,就在於他不僅僅著意於耕作,還能以審美的眼光來欣賞田園。鳥兒為新春的到來而歡唱,清風徐來,使詩人舒適暢快,這種種美好感覺,都化為了清麗的詩句。「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植杖翁」典出《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耘。」陶淵明不以勞動為苦,亦不以為恥,反而甘做植杖翁,在這遠離塵世的地方悠然自得。誠然,以詩人之才,不得其用,卻要從事絕非所長的體力勞動,是陶淵明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但詩人能夠安然于此,不因其鄙而痛苦,也顯出其豁達的襟懷。「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躬耕自資雖比不上那些通達者的作為,但它所保全的志節卻不淺陋,詩人的這番自詢也是一種自勵。世事無常,一個人一生不知會淪落到何種處境,但只要在任何一種處境中都能找到一個安然的理由,並且堅持自己的信念,這就是一種幸福。

  《懷古田舍》之二繼續為自己尋找躬耕的理由。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先師遺訓是《論語·衛靈公》中孔子的話:「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孔子從君子立志當高遠的角度提倡君子憂道不憂貧,這自然足以為訓,也符合社會分工的原理。勞心勞力本當有差別。但是倘若衣食不保,還不自給自足,那就是迂腐了。所以陶淵明雖然早就在熟讀《論語》的過程中汲取了先師的遺訓,依然坦率承認自己做不到,只有轉而立志事農。

  現實、真率,這就是陶淵明的態度。餓著肚子去憂道,不是虛偽,就是異化、變態,生活在空中。「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詩人不僅自己勞動,還專門作了一首長詩《勸農》來鼓勵農民耕種,這是為生之根本大計。「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歡欣。」由麥苗即看到收成的希望,這正是農民的樂趣所在。陶淵明於躬耕中理解了農民。「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人人勞動,遠比像孔子那樣為濟世而奔走要來得實在。「日入相與歸,壺槳勞近鄰。」耕作歸來,邀鄰舍同飲,勞累一天后再事休息,渾身說不盡的舒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

  做一個農民,也別有一番美好滋味。當然,由一「聊」字,也看出詩人並非否定「憂道」,只是無可奈何,才以苦以樂。並且可以想見,一旦事農的新鮮感丟失,詩人真正淪為農民,他也會不堪其苦的。

  《勸農》一詩寫於同時,系四言體,分六節,每節八句。這是一首說理詩。首先從上古人類不知耕稼說起,然後列舉後稷、舜、禹等聖賢哲人躬耕的事例,強調從事農業生產的重要性,既是為自己的被士大夫視為鄙俗的事農找到高尚的理由,也表現了傳統中國「民以食為天,食以農為本」的政治經濟思想。對於孔子、董仲舒輕視體力勞動、不問耕耘、超然農務之外的美德,他既表示敬仰,但也婉曲地表示,自己無法仿效,還是要有自知之明,實際一些,先解決溫飽問題,這是生存之本。對於那些「曳裾拱手」、「宴安自逸」的不勞而食之輩,則加以斥責:「顧爾儔列,能不懷愧!」

  《勸農》一詩是很有現實意義的。文人士大夫鄙視勞動生產,要做人上人的傳統,到魏晉六朝那些窮奢極欲的士族子弟身上發展到變本加厲,所以陶淵明對「冀缺攜儷,沮溺結耦;相彼賢達,猶勤隴畝」的讚美,便超出了個人的好惡褒貶,具有了時代意義。「民生在勤」,大聖大賢亦不能例外。

  這不僅是詩人對農業勞動的態度,也是他對生活的態度,勤勤懇懇,身體力行,無論做什麼事都應該這樣。

  陶淵明並不否定「孔耽道德」和「董樂琴書」,相反明確表示「若能超然,投跡高軌。」可既然他沒有機會與能力去揚道寄世,那麼躬耕自足、獨善其身不也是一種積極有為的人生態度嗎?

  這年十二月,桓玄稱帝,國號楚,改元永始。貶晉安帝為平固王,遷之于潯陽。假如要以忠臣不事二主的觀念來苛求陶淵明的話,那麼陶淵明的及時退隱,算是免去了衛道士們的許多微辭厲語。

  國事如此,陶淵明的家事也日漸艱難。詩人畢竟不是一個好農夫,他的生活越來越困窘。《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詩,終於一掃初事農務的歡欣,而頗有一些淒意。「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長閉。」

  隱居茅屋一年,遠離塵世,知音邈絕,無人問津,柴門常閉,孤寂難耐。

  「淒淒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勁氣侵襟袖,簞飄謝屢設,蕭瑟空宇中,了無一可悅!」

  北風淒淒,大雪紛飛,寒氣襲人,連最簡單的飲食都成了問題。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苦,回也不改其樂。」

  陶淵明卻實在樂不起來。室內空空,冷冷清清,沒有一點讓他感到安慰的東西。唯有書,還能給他提供精神食糧。「曆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

  留名後世的志節之士給了陶淵明堅守窮節的勇氣,使他暫時從眼前的困境中超脫出來,去理想的世界遨遊。

  「平津苟不由,棲遲詎為拙!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世人共趨的仕途不走,甘心受這份苦楚,沒有什麼後悔的,但這番心意只有表白給與自己在一塊的從弟敬遠,別人有誰知道?陶淵明渴求理解、渴求支持。尤其是在他躬耕一年,所得不能自給,心中不免生疑生悔、有所動搖之際,他更是苦思苦想,需要傾訴、表白,聽到別人的回音。他做這首詩,已不無自嘲之意。「謬得固窮節」——胡亂求得「君子固窮」

  的節操,全然無慷慨激昂之意,而只有無可奈何的歎息與哀怨。如果後世認為他此時仍然隱心不改,強加尊敬於他,無啻於是殘酷了。他更需要的是同情,對一名生不逢時的大詩人的窮困潦倒的憐惜與感歎。惟有如此,才能理解陶淵明的三度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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