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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居喪躬耕

  晉安帝元興元年(402年),三十八歲的陶淵明居喪在家。

  這年三月,桓玄攻入建康,司馬道子、司馬元顯父子先後被殺。桓玄總攬朝政,改元大亨。

  農民起義仍然如火如荼。雖然孫恩戰敗,投海自殺,盧循又被推為起義首領,率領義軍繼續與東晉王朝及各路軍閥爭鋒。農民起義不論最初是出於何種天災人禍的原因,具有怎樣的合理性,最後總是被野心家利用。盧循此時已與軍閥無異,給人民帶來的只是騷擾、傷害。而且農民起義固然能推翻東晉王朝,可其結果僅僅是促成朝代更換。它對歷史發展的推動作用,遠不如它對社會生產力的破壞、對黎民百姓的危害來得嚴重。除了出於政治原因的肯定,一般有智有識之士對農民起義不會有太多的認同,至多是悲天憫人而已。陶淵明詩文中根本不提及孫恩、盧循起義一事,既有避免惹火燒身的一面,也是因為他不過把這次起義看成危亂時世的災難之一,感到厭煩和無奈,懶得去想更不願去寫。

  這期間,陶淵明作有《和郭主簿二首》,反映了他二度辭官歸來的生活與心境。

  《和郭主簿二首》之一作于仲夏,寫閒適生活的美滿和愉快,表現了詩人對仕途的冷漠與厭棄。「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

  堂前茂盛的林木貯積著清陰,不僅涼爽,而且幽靜。

  反過來,心靜自然涼,只有閒居在家,才可能在盛夏享受到這番清涼滋味。蘇東坡「三更待漏靴滿霜,不如日高睡足北窗涼」,可為注解。亦見歷代文人心情同一。一個「貯」字,更加狀出庭木之茂,清陰之濃,雖拈來信手,卻不可替換。「回飆開我襟」,南風在院內回旋,其中意趣非深居深戶高門、官府朝院中人所能領略,吹開我衣襟,也是吹開我心懷。詩人之安恬心境,僅此四句盡出。

  「息交遊閑業,臥起弄書琴。
  園疏有餘滋,田谷猶儲今。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

  斷絕交遊,看些閒書,彈琴自娛,自斟自飲,還有小兒繞膝,呀呀學語的天倫之樂,真是愜意已極。園中有菜,倉中有儲穀,不求富足,能過得溫飽、舒坦就行了。「此事真複樂,聊用忘華簪。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田園生活淳真而有樂趣,詩人忘掉了功名富貴,遙望時舒時卷的白雲,不由深深懷念起古聖先賢不慕利祿、輕於得失的胸臆。

  《和郭主簿二首》之二,進一步表達了詩人對古聖人的仰慕。這裡的聖人,當是詩人所好的《莊子》中讚美的聖人。《莊子·天地》篇中寫道:「夫聖人,鶉居而彀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詩人要為自己的閑隱生活找到一種印證與認同,從他人與古人那裡。如此,他才能夠恬然自得,並上升為一種美好的詩意和崇高的道德境界,從而肯定自身。因此,他才懷念起古聖人。

  「和澤週三春,清涼素秋節。
  露凝無遊氛,天高肅景澈。
  陵岑聳逸峰,遙瞻皆奇絕。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
  懷此貞秀枝,卓為霜下傑。」

  蕭瑟的秋天,已無春之和澤,雲氣不再低垂,露水凝為寒霜,一派淒涼景象。

  但奇崛俊逸的山峰仍然高聳,青松在山峰上仍然傲立,菊花怒放,給天地增添了無限色彩與生機。逸峰、芳菊、青松,都是以比興的手法引出古代的高士,他們也一樣保持著堅貞秀麗的姿色,卓然不群,堪為霜中豪傑。「銜霜念幽人,千載抗爾訣。」詩人在千載之後,還從古代隱者那裡汲取了精神力量,堅守著他們的節操。「檢素不獲展,厭厭竟良日」,詩人之心,可惜沒人理解,好友郭主簿很久沒有來信,詩人鬱鬱寡歡,十月不知不覺過去了,他仍然為時光的白白流逝而感到迷惘。末二句急轉前意,真實展露出詩人的複雜心境。畢竟,古聖先賢的高風亮節、隱逸態度都是作者想像、詩意地美化的產物,不可能真正解除他心中的苦悶。所以,末二句似乎破壞了全詩的意境,破壞了後世讀者的美感,可這正顯出作者真實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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