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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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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情賦》的第一節極盡誇飾之能事描寫美人之容貌與品行:「夫何飄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豔色,期有德于傳聞。」容貌舉世無雙,德行也遠近聞名,「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於俗內,負雅志于高雲。」既有冰清玉潔的氣質,又有深谷蘭花的芬芳,情懷超世出俗,志趣高尚入雲。 這與其說是寫美人,不如說是在自我表白。這位美人就是作者理想的外化,是作者心志、情懷的投射與再造。屈原《離騷》中說:「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顯然是陶作的樣板,只不過屈原是自贊自憐,而陶淵明含蓄地用自己的理想塑造出一位美人而已。「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 美好時光易逝,人生旅途艱辛,百年之後都將同歸塵土,何必鬱鬱於心!這是在勸慰美人,也是在勸慰自己。「褰朱幃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纖指之餘好,攘皓神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進一步狀寫美人的情態。 第二節寫詩人對美人欲親近又顧慮重重的複雜心情。「曲調將半,景落西軒。悲商叩林,白雲依山。 仰睇天路,俯促鳴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一系列四字句,短促頓挫,使我們仿佛看到一個平素持重淡泊的男子,此時面對儀態萬方的絕代佳人,心臟在急劇跳動。「激清音以感餘,願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結誓,慎冒禮為諐。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 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有心無膽,猶豫彷徨,正是陶淵明性格的寫照。心煩意亂不得安寧,魂不守舍,須臾之間幾番往返,末二句極得戀愛中人心之真態,令人好笑又感動。 第三節是全賦的高潮,一反作者樸素淡遠的風格,熾熱無比。「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霄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雲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悲文茵之代禦,方經年而見求。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天景而藏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之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十願連翩,一氣呵成,要化己身為美人衣之領,腰之帶,發之膏澤,眉之黛墨,身下之席,腳上之鞋,隨身之影,照顏之燭,手中之扇,膝上之琴,只為了親近美人,陪伴美人。一連串擬物手法的運用,構思奇特,想像豐富。十種物事,寄託同一個美好心願,十番轉折,十種設想的結果,表達同一種擔憂,尤為襯出心願的強烈。 空懷十願,無以表白,作者情緒漸漸變得低沉。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訥,步容與于南林。棲木蘭之遺露,翳輕鬆之余陰。倘行行之有覿,交欣懼於中襟。竟寂寞而無見,獨悄想以空尋!」抒情主人公過分消極,僅僅停留于心願,不敢付諸行動,很有無故尋愁覓恨的味道。憑空設想出一個情人,本就只是為了抒發心中那份鬱鬱不得志的情緒,本就只是枉自嗟怨,不會有什麼結果也不求有什麼結果。 第五節詩人由美人乏不可求回復到自己平生志願之不得遂上來。「斂輕裾以複路,瞻夕陽而流歎;步徒倚以忘趣,色慘淒而矜顏。葉燮燮以去條,氣淒淒而就寒;日負影以偕沒,月媚景於雲端。鳥淒聲以孤歸,獸索偶而不還;悼當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 思宵夢以從之,神飄瓢而不安;若憑舟之失悼,譬緣崖而無攀。」這裡夢中情人已退居次席,作者開始比較直接地表現自己不知路在何方的迷惘,一事無成而時光易逝的惆悵。坐臥不安,神魂飄遊,是為了那始終追求不到的夢中情人一般美好而又縹緲的理想。 賦之末節,詩人經過一夜輾轉苦思,終於在無計可施中放棄了追求,也平復了煩燥不安的情緒。「於是畢昴盈軒,北風淒淒。久久不寐,眾念徘徊。」四字句的再次夾入,表明情感的再度轉折。起攝帶以伺晨,繁霜粲於素階;雞斂翅而未鳴,笛流運以清哀,始妙密以閑和,終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茲,托行雲以送懷;行雲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徒勤思以自悲,終阻山而帶河;迎清風以祛累,寄弱志於歸波。 尤《蔓草》之為會,誦《郡南》之餘歌;但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詩人極力使自己認為沒有希望,萬種相思只是徒然自尋煩惱,以讓自己完全放棄努力也放棄心願,讓他胸中的鬱悶與夢幻付諸清風流水。 發乎情而止乎禮,浮想聯翩的白日夢終究沒有什麼意義,詩人要摒除各種雜念,保持一片純心。 《閒情賦》表明作者並非「渾身是靜穆」,內心也有過激情。 不過,通觀全賦,總體來講作者的情調還是低沉、消極的,即是「十願」,也把那股火一般的情感深深壓抑,以悲觀的情緒來淡化。末幾節更是將其消解至無,詩人之心仍然回復為一汪死水。 男女情愛是歷代文人吟詠的共同主題,發乎情而止乎禮義是他們的共同態度,不論是虛偽也好真誠也好,不論其心思如何,表面上是要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的。宋玉作《登徒子好色賦》,自吹面對絕代佳人的逗引毫不動心,司馬相如作《美人賦》禁絕邪念,張衡作《定靜賦》,蔡邕作《靜情賦》,陳琳作《止欲賦》,王粲作《閑邪賦》,應作《正情賦》,曹植作《靜思賦》,張華作《永懷賦》,都是同一主題,同一格調。這就是陶淵明所謂的「奕代繼作」。他自稱是「複染翰為之」,似乎是因襲前人,但實際上,這篇賦深深打上了他個人性格、情緒的烙印。文中的美人是作者縹緲思緒的幻生物,作者在她身上寄託了自己的理想也抒發了自己的無望、悲哀情緒,熾熱的表白、盡情的宣洩正是為了釋放身心蘊積的生命力,從而達到火山爆發後的死海般的平靜。 這篇賦結構新穎,想像豐富,辭句清麗,靈活地運用了比興手法,其中的十願表現出極大的創造性,蕩除了漢賦那種著意鋪排、堆砌辭藻、典故、用語生澀的積弊,清新自然,因此被人們久誦不衰。 陶淵明的才能本在為文而不在從政,但以中國文人的傳統觀念,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他不能不一試鋒芒,熟料初仕即告挫敗。回家閒居的歲月,他心情的鬱悶可想而知。而優秀的文學作品,正是在痛苦中孕育而成。《閒情賦》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產物,這對於作者本人來說,並不足以補償他心靈的缺憾,他仍然鬱鬱寡歡,苦悶彷徨,可對於今世讀者來說,卻不能不為文學史上多了一篇千古絕唱而倍感欣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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