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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這一招果然靈驗,沒多久,少年天子趁去南苑秋獵之機,中途走進了海會寺,這一進,少年天子便不願意再退回來了。對佛教近乎茫然無知的順治帝將憨璞聰請進了西苑萬善殿為自己詳說佛法,這一說就是十天。於是,少年天子知道了,天外還有天。順治帝欲罷不能,對佛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憨璞聰見時機成熟,便向當今佛界的宗門耆舊以及江南各大名刹的高僧如玉林琇、茚溪森、木陳忞、玄水果等逐一告知,從而使佛教的臨濟宗搶先一步在京城和紫禁城裡站穩了腳。順治帝一高興,使敕封憨璞聰的「明覺神師」,派他住持憨忠寺(今北京法源寺)。

  吳良輔心裡也高興呀,順治的心性做奴才的摸得最透。他先讓憨和尚在書肆和隆盛軒裡出現,引起順治的好奇,讓他動心覺著有趣,而不是讓憨和尚貿然去求見。因為皇上是什麼身份,真龍天子呀,求見的人太多了,皇上既使肯見,過不了一兩天的功夫,就會忘到腦後去了。而且,若是正經八百地引見,可能會讓湯若望緊張,這個鷹鼻鵲眼的洋鬼子心眼兒多著哪,他能讓佛教人宮搶奪他的地盤?吳良輔對湯若望的洋教早就看不順眼了,他那天主聖母什麼的,能抗得過中國的如來佛觀世音?別人不知,吳良輔心裡可是清楚得很,皇上和太后之所以如此看重湯若望,除了這人有些學問,人品不壞,更重要的是南明永曆政權也信洋教,要爭奪天下招降永曆政權,起碼也得做做樣子尊敬洋教,這叫國家大事!可是,眼下孫可望已經歸順了,永曆眼看也就要玩兒完,因此說,洋教在清廷裡的地位也就該被佛教所取代了。吳良輔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這些他已經參透了。今天,吳良輔是陪天子來拜見浙江湖州報恩寺的住持玉林琇的。

  說起來,吳良輔和玉林琇又裡應外合佈置好了一個圈子,讓順治帝迫不及待,「自投羅網」。隨著對佛事的瞭解,順治已不滿足僅與憨和尚談禪了,於是便遣使南下宣詔,請玉林琇入京說法。玉林琇十八歲循入空門,僅僅數月,便悟道得法,二十三歲成了報恩寺住持。他「出世」之早,為禪門罕見,倍受佛門弟子尊敬。在他住持之下,報恩寺寺境清肅,道風嚴峻,為一時典範,加上憨璞聰的竭力推薦,終於引起了順治帝的好奇和興趣。如果臨濟宗諸僧能得寵于大清皇帝,那麼這一門派的發揚光大將是無可置疑的。

  但玉林琇已經吃透了少年天子的心思,他藉故自己「臥床不起」、先母未葬等等,遲遲不赴詔,而順治卻並不惱怒,只是再三敦促。由於當時江南士人多不滿異族統治,對滿族人統治的大清有著廣泛的排斥情緒,加上世俗之隔,有大量的漢人文士遁跡於禪門,崇尚遺民風節,而佛門之中也一向有所謂的高僧「謝寵忘榮」之說,因此玉林琇故作清高,生怕影響了他在江南士人百姓中的聲望。現在時機成熟了,玉林琇才姍姍起程,少年天子等得實在是不耐煩了,這不,不顧天寒地凍親自拜望玉林琇來了。

  人創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創造了人,因此宗教的根源不在天上而在人間。佛教反映著中國現實社會的諸多苦難,並且為人們「指出」了一條脫離苦海、尋求來生幸福的通徑。順治帝一向多愁善感,他在十字架下沒找到光明之路,卻在佛門中看到了曙光,他相信他的痛苦——愛別離、怨憎恨之苦可以在佛教中得以消除。

  福臨邊走邊想穿過了前殿,踱進了大雄寶殿,寶殿全塑著佛祖金像,右邊是有求必應堅毅嚴肅身騎百象的普賢菩薩,左邊是聰明睿智笑容可掬跨著雄獅的文殊菩薩。大殿兩側是瞠目齜牙,形態各異的四大天王。此時殿內無一閒雜人員往來,正中供桌上青燈長明,煙霧繚繞,只有輕脆的木魚聲在高曠的大殿裡回蕩。奇怪,在這神聖不可褻瀆的殿堂裡,福臨的腦子裡竟出現了另一幅不堪入目的畫面來。

  滿族人崇信喇嘛教,自然喇嘛廟是隨處可見的。而喇嘛廟裡最常見的則是歡喜佛——即牛女鎏金佛,此佛全身為一金牛與美女交媾之形,牛頭圓眼嘴臉猙獰的歡喜佛身下壓著一個美貌女子!此外,還有男佛女佛,每一對都是相對著的,或坐或立或臥,奇形怪狀,蕩人心魄。此外還有鬼神殿,中間供著身長兩丈的惡魔,長著人的人體狗的臉面,頭上還生出兩條兩角,懷抱一個裸女,做押蝶之狀,妖態百出。而且惡魔的腳下還踏著許多裸體的女子。說起來,這西山上原先就有一座喇嘛廟,只是廟裡的喇嘛無惡不做,早已臭名遠揚……

  「佛祖在上,受小的一拜!」吳良輔「嗵」地一聲拜倒在地,喃喃的禱告聲打斷了福臨的思緒,刹時他的臉色鮮紅,心嘭嘭地跳了起來。瞬眼醒悟過來的福臨為自己剛才的胡思亂想而羞愧難當,在高不可攀的如來佛祖面前,堂堂的大清天子突然間覺得自己是這麼的渺小,這麼的庸俗。佛法廣大,宇宙無限,身為皇帝,也有七情六欲,也是苦海中的凡夫俗子,好比大千世界裡的一粒塵埃,浩瀚星空中的一顆流星,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卑不足稱!與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暫了,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奈何?

  福臨的心裡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悲哀,雙腿一軟竟也跪在了蒲墊上,拜倒在了至高無上普度眾生的佛祖腳下,將頭低了下去。這一拜,露了餡,福臨穿在裡面的明黃色龍袍的衣角露了出來,敲木魚的老和尚驚喜地喊道:「萬歲駕到,貧僧有眼無珠,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福臨一怔,見被他識破了身份,索性脫下皮大氅甩給了吳良輔,對老和尚說:「朕特來拜望玉林琇大師,煩請大師出來相見。」

  「大師已恭候多時,請萬歲隨貧僧到後院去。」

  福臨有些不悅,心裡說玉林琇,你的架子也太大了吧?三番兩次請你不來,來了卻又避而不見,唉,朕真是著了魔了,竟被你這個和尚牽著鼻子走。沒辦法,就再忍耐一下吧。

  福臨輕輕歎了口氣,跟著和尚往裡走。吳良輔心裡高興,扯著嗓子喊道:「皇上有旨,今兒個慈善寺關閉山門!」隨行的轎夫立即四下散開,在寺裡眾多的屋宇前後兜起了圈子。掃雪的兩個沙彌互相看了一眼,咕嘀著:「原以為來了個有錢的主兒,這倒好,天底下最有錢的皇上來了卻是一個子兒不掏,還得關了山門,這香火錢可從哪兒來呢?」

  難怪剛才福臨在大雄寶殿裡會走了神,原來這慈善寺的前身叫魔王廟,果然曾經是一座喇嘛廟!只是經過濟臨宗門下僧人們的修整和重建,才使原先的陰霾鬼魁之氣蕩然無存。而翻修過的藏經樓、念佛堂與方丈室等,都顯得非常幽靜和古樸。陽光下,覆蓋著積雪的蒼松在微風中抖動著被壓得彎彎的枝條,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靜謐和空曠,除了腳踩積雪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之外,仿佛一切都凝固靜止了似的。福臨不覺屏住了呼息,神色漸漸莊重起來,他甚至意識到在這樣一處超然化外的地方,要忘卻塵世似乎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這裡是玉林琇的臨時禪房,窗明几淨,長幾上擺著幾卷經書和紙硯,禪床上盤腿坐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和尚,若不是他頜上幾絡雪白的長須,倒像是一個十幾歲孩童的模樣,四個字便可概括:鶴髮童顏。

  福臨進了禪房之後第一個感覺是陰冷,奇怪,這房裡居然連個火爐子也不生!這和尚來自江南,他能受得了北地的冰雪嚴寒嗎?這和尚原來貌不驚人,難怪不肯入京,他的這副尊容可真有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福臨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了兩句詩:「只疑雲霧窟,猶有六朝僧」,又想起了漢人故事裡與白蛇精作對的法海和尚。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玉林琇睜開了眼睛,面無表情地一指對面的竹椅子:「請坐!」

  福臨心裡一慌,連忙就坐了下去。「哎喲天神,好涼呀!」可也是,大冷的天坐竹椅子,讓這位皇帝如何受得了?唉,要是披著那件狐皮大氅就好了。但,這玉林琇為什麼就不冷呢?

  福臨與玉林琇的目光終於相遇了。只這一瞥,少年天子的心靈便受到了深深的震撼!玉林琇那穩如泰山的打坐姿態,長眉疏髯,清瘦安詳的面龐,細長的眼睛中射出的超凡脫俗的光芒,令一直心神不定的福臨頃刻間變得心悅誠服了,他規規矩矩地垂手坐著,身子繃得筆直,像是一個犯了錯誤誠心接受老師訓斥的學童。

  「朕想前身的確是僧,如今每到寺院禪房,見僧家窗明几淨,處處潔淨,總是好生羡慕不忍離去。說來也怪了,朕宮裡差役奴婢數百上千人,怎麼就不覺得如這般清爽潔淨?」

  「老油看來,皇上乃佛心天子,若久修梵行,定能修成正果。」

  「朕有一事不明,還請大師解惑。」福臨認真地看著玉林琇:「從古治天下,皆是祖祖相傳,日理萬機,不得閒暇。朕祖上信天神,奉喇嘛,而朕卻好學佛法,這卻是為何?朕是從誰而傳?」

  玉林琇眼睛一亮,仿佛緊緊地攝住了福臨的魂魄,循循善誘:「老衲觀皇上乃是金輪王轉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性,故禮佛信佛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故為天下之至尊,南面而有天下,向明而治也。」

  能得到高僧如此的誇讚,少年天子心裡好不得意!因此,福臨隨口說道:「朕已有皈依我佛之心,但一時又拋不開凡塵。請問大師,朕是了卻塵務再皈我佛,還是拋卻塵務,即皈我佛呢?」

  「塵務未了,凡心不淨,即便皈依,亦難成正果。以老衲之見,皇上不如了卻塵務之後,再皈佛門,日後一定可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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