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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福臨聽得直點頭。說得也是,他身為大清國皇帝,怎麼能放棄江山社稷呢?他一直還有志於與歷史上的明君們一比高下呢,未見分曉,他自然不甘心就這樣循入空門。可見,老和尚玉林琇很瞭解自己的心思。因此,福臨輕輕歎了口氣:「朕極不幸。五歲時先太宗早已晏駕,皇太后僅生朕一身,又極嬌養無人教訓,因此年幼失學。直到九三謝世朕親理朝政時,才發覺讀不懂漢臣的奏章,那時候已經十三歲了。」

  小沙彌早已獻上了熱茶和幾盤水果點心,福臨趁熱喝了一口,頓覺唇齒留芳,一股熱流直湧心田。「好香,好茶!」

  玉林琇那過於嚴肅的臉上突然現出了笑意,揚聲喊道:「慈翁,將炭爐子搬進禪房來,再給皇上添一個狗皮褥子!」

  福臨一樂,撓著頭皮:「敢情方才大師是考驗朕?天神,若大師你在冰天雪地裡讓朕跪聽訓戒,朕也不得不從啊!哈哈!」

  一位身披大紅銷金袈裟的和尚一手拎著一隻炭爐子應聲而入,頓時禪房裡變得暖和了許多。

  「皇上,這位是老衲的大弟子茆溪森,人稱慈翁和尚。」

  「茆溪森?朕好像在哪裡讀過你作的偈語,寫得實在是絕妙。人生如夢又如戲,生有何歡死何懼?如夢似幻何所依,夢醒卻又在夢裡。」

  茆溪森見自己的偈語竟被順治皇帝隨口吟出,心中一喜,樂得嘿嘿直笑。他的相貌比其師傅玉林琇要中看多了,但是,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

  玉林琇忽然說道:「人生百年,電光石火;本無一物,何染塵埃?隨心到處,便是樓臺,逐意行時,自成寶相。老衲看來,皇上參禪悟道,決計不難。」

  福臨心頭一震,定定地看著玉林琇。其實,方才自己所說皈依佛門完全是一時之念,隨口說說而已。而現在,自己與玉林琇師徒二人竟是如此投緣,大有相見恨晚之意,這豈不是天意?豈不是緣?再說,這老和尚口口聲聲自己將來一定能得道,不如就拜他為師吧。於是,福臨也是一臉的認真:「老和尚收朕為弟子吧。」

  「這……似乎太早了些。」玉林琇沒想到順治皇帝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臉上現出了猶豫之色。

  看來,佛教已經贏得了大清皇帝,盛極一時的基督教在京畿一帶已處於下風。可是,佛教內部卻並不是鐵板一塊,圍繞著讓大清皇帝接納哪一個門派,反使佛教各派系舊有矛盾更加激化,而這些少年天子福臨是不會知道的。禪宗自六世祖慧能之後,首先分出南嶽懷讓和青原行思兩派,以後南嶽系又分為溈仰、臨濟兩支,青原則分出曹洞、雲門、法眼三支,合稱五家。到宋代,臨濟再分出黃龍、楊岐兩派,至此,禪宗分裂為「五家七宗」。日後,以臨濟宗和曹洞宗二支獨秀,但學禪者又多信仰臨濟,於是曹洞遂成「孤宗」,因此清初佛界有「臨天下,曹一角」之說。

  自從臨濟宗諸憎得寵于順治之後,京師內外添建新寺,大小佛寺香火驟旺,而江浙一帶的禮佛修寺之風更是蔚為壯觀。在紫禁城,連孝莊皇太后也幾次派近侍到萬善殿,請和尚們開示參禪要領,宮裡太監宮女們參禪拜佛者更多了。這樣一來,臨濟宗覺得了不得啦,先由憨璞聰的法師費隱容寫了一部曲解禪宗世親的《五燈嚴統》,自詡臨濟宗為佛門正統,欲借朝廷勢力欺壓佛門別宗。玉林琇深知佛門對此已有異議,所以在順治面前大講佛法藉以籠絡少年天子,沒想到少年天子只定一心一意要禮佛,而並無意去管佛門的什麼「正宗」與「正統」,這怎能不令玉林琇喜出望外?

  玉林琇故意顯得遲遲疑疑,猶豫不決,實際上他又在玩他三番五次受了邀請之後才入京的老把戲了——少年天子太癡情,一心一意要鑽研佛典,只想在蓮台下求得精神解脫,他簡直純潔得近乎於癡傻了!對這麼一個癡情帝王,見多識廣,將三寶經律爛熟於心的玉林琇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落髮為僧,循入佛門!但,玉林琇還不能這麼做,他怕急著將大清皇帝引入佛門會犯下眾怒和天譴!

  「求老和尚答應!」福臨見玉林琇遲遲不應,有些急了。

  「師父,收大清皇帝為徒,此乃佛門盛事呀。只是如此一來,慈翁將要與皇上同輩了,嘿嘿。」

  「你我一見如故,若成為同門師兄,豈不更好?」福臨一把抓住了茹溪森的大手。

  「也罷,老衲依皇上就是。」玉林琇終於點頭應允了,起身走到幾案前,提筆思忖著要給福臨選擇法號,而茆溪森則忙著研墨。

  福臨此時心中竟有說不出的惆悵。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師父賜朕法號,揀一個最醜的字才好……」

  玉林琇筆走龍絞,一氣寫了十多個字進呈皇上御覽。福臨不加思索,指著「癡」字道:「此名甚好。」

  「唔。論輩分,你是禪宗龍池派第五代,行字輩,法號便是行癡了。」

  「行癡?」福臨黑眉一揚,旋即笑道:「妙,妙!茆溪,朕此番與你可真成了同門師兄了!」

  「大師不但佛學精深,書法也是極好,字跡圓勁,筆筆中鋒,不落書家俗套。不知大師楷書曾臨過什麼帖子?」

  「哈哈!」玉林琇眯起了眼睛,帶著滿意的神情打量著這位新收的弟子:「老袖初學黃庭不就,繼學遺教經,後來又臨夫子廟堂碑,一向不能專心致志,故無成字在胸,往往落筆就點畫走竄了。對了,老袖想一睹皇上書法魄力,還請皇上賜教呢。」

  「不敢不敢,弟子怎敢當場獻醜呢?」話是這樣說,可福臨卻已挽起了衣袖。茆溪森又是一笑:「嘿嘿,師兄我再為師弟你磨一回墨吧。」

  「有勞師兄了。」福臨伸出五指撮起毛筆,這一招叫「抓筆」,略一思索,隨即中鋒起落,運腕不運指,以強勁的功力寫出了一個大大的「佛」字。

  玉林琇在一旁撫掌笑道:「這個字最佳,乞皇上賜給老和尚吧。」

  福臨心中得意,嘴上卻連說著「不堪不堪」,而玉林琇已經將這個大「佛」字輕輕拿了起來,連連致謝著:「恭謝天恩。」

  福臨來了興趣,坐在椅上,全神貫注,奮筆疾書。四尺甚至六尺的整張之紙,也不嫌其大,一平尺的鏡片和上寬下窄的扇面也不嫌其小,一筆一畫,不疾不厲,手法是那樣的精熟,他全神貫注的樣子更是可愛。此時的福臨更像是一個文士儒生。

  「嘿,這樣寫不是更過癮嗎?」一抬頭福臨看見了禪房裡雪白的牆壁,他嘻嘻笑著,抓起了一管大毛筆,醮滿了濃墨,左右開弓,當即在白牆上寫起了詩文。

  「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

  黃金白玉非為貴,唯有袈裟披最難。」

  茆溪森端著碩台,大聲念著,朝師父玉林琇會心地一笑:這皇上可是一入佛門便越陷越深了,真是佛門興事呀!

  「朕乃山河大地主,憂國憂民事轉繁。
  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閑。」

  「甚妙,甚妙!」茆溪森嘻嘻笑著,隨口說道:「世間哪有迷人物,原是癡人自著迷。我說行癡呀,你總算悟道了。天地問哪有那個不死的仙方,長生的妙藥?你只看秦始皇、漢武帝何等好神仙,到頭來毫釐無用。」

  福臨笑了:「秦始皇錯用了徐福,而漢武帝又偏信了文成五利,所以他二人都沒有功效。再說,那時候也沒有這宗教,只有讓那些方士道人去煉仙丹求長生不老的仙藥了。真是可笑!嗯?」福臨似是想起了什麼,盯著茹溪森:「師兄此番話聽起來很耳熟呀。是了,兩年前朕去塞外秋獵時曾遇到一個瘋和尚,說來也是奇怪,他見了朕之後,便口口聲聲讓朕放棄瓊宮瑤室,隨他去做那天上的白雲,山中的野鶴。」

  「師弟,這就是緣哪。那瘋和尚你猜是誰?正是師兄我收的弟子白椎!哈哈哈哈!」茆溪森笑得雙手直顫,險些把墨汁灑到了地上。

  「當真?如此看來,朕真是與佛門有緣了。」福臨一呆,揮筆又在白牆上寫了起來:

  「莫道僧家容易得,皆因前世種菩提。
  雖然不是真羅漢,亦搭如來三頂衣。」

  「惱恨當年一念差,龍袍換去紫袈裟。
  我本西方一袖子,緣何流落帝王家?」

  福臨筆走龍蛇,一氣呵成,在禪房四面雪白的牆壁上盡情地書寫著,抒發著心中的感慨。老和尚玉林琇一雙小眼瞪得澄圓,呆呆地看著少年天子那龍飛鳳舞的大字和詩句,半晌一言不發。他確實動了真情,原先他已經對這個夷狄之君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話,有相當的漢文化素養已經感到驚奇。現在又親眼目睹了少年天子那酣暢淋漓的墨寶以及發自肺腑的詩文,老和尚簡直詫異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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