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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須知,明末清初之際,江南一帶有不少漢族士大夫在思想上甚至在行動上堅決反清,最典型最有影響的莫過於這一時期最傑出的三位著名思想家——顧炎武、王夫之和黃宗羲了。正如《清史稿》中所寫的那樣:「天命既定,遺臣逸士,猶不惜九死一生,以圖再造。及事不成,雖浮海入山,而回天之志,終不少衰,……呼號奔走,逐墜日以終其身,至老死不變,何其壯歟!」

  江南一帶由於受明末東林黨、複社的流風遺韻的影響,文人士大夫們始終不肯與大清合作,若是當朝天子認真追究起來,那麼滿朝文武中還能有那麼多的漢人大學士和漢官嗎?還能有現在的徐元文、熊賜履等人在京城裡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的情形嗎?

  身為帝王,貴為天子,順治帝竟把罵自己罵得狗血噴頭的歸莊、尤侗等人的詩文譜成樂曲,佐食下嚥,這難到不體現了少年天子的博大胸襟和非凡的氣度嗎?這對那些飽學而又清高的江南文士不是一個福音嗎?所以,徐元文、熊賜履們不再猶豫,不再「執迷不悟」了。正因為如此,他們的生活和境遇才比他們的父輩們要優裕得多,而他們的才華和能力也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從而博得個青史留名,豈不是善哉?

  順治帝寬厚待士的種種做法在朝中的漢官們最為清楚。比如王崇尚、王熙這倆父子便親身體驗過。父子同朝為官,平日裡又備受皇上的賞識,這父子倆也就更加盡心竭力、勤於供職了。可是老虎也有打噸的時候呀,有那麼一回,竟差一點送了兩父子的命!

  那是發生在北闈與南闈兩個科舉大案之後不久的事情,當時在朝的漢宮多半受到了牽連,就是與此案無關的官員也是人人自危,轉眼間便覺矮了三尺,當然那些滿洲的王公大臣和大學士們就更加得意洋洋了。

  屋漏偏遇連陰雨。有一次退朝時,王熙父子竟不約而同地對朝鮮使臣垂頭而泣,淚容悲戚,大失朝儀,被當日的糾儀給事中任克博參了一本!

  這還了得?任克博奏稱王熙父子「心裡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跡」!

  對此,王熙父子只得認罪,承認是「情不自禁」,因為當時朝鮮使節一時疏忽竟穿著前明的朝服來上朝,令王熙父子觸景生情,黯然神傷!

  可是,就漢臣而言,思故明者便為不忠,不思故明者便為忠嗎?這個念頭在少年天子的腦海中閃過,他當即便有了主張,只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惶恐不安的王熙父子,微微一笑:「身為明巨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豈不明此理?起去!」

  只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在場的漢官們欷歔不已,王熙父子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多麼寬容聖明的君主呀!

  既是如此,順治為什麼又要嚴懲南闈一案中的眾多士人呢?主要是南闈之弊,影響太壞,流傳太廣,不予嚴懲,難平民憤和士心。江南一帶,人才輩出,精英薈萃,物華天寶,非其它地區所能相比。自大清開科取士之後,每一次會試的狀元。榜眼、探花,多為江浙才子所得。包括順治十八年在內,順治朝前後共舉行了八次會試殿試,其中,呂宮、鄒忠倚、孫承恩、徐元文、馬世俊五名狀元是江蘇人,史大成是浙江人,只有傅以漸、劉馬壯兩名狀元是山東、湖北人。八名榜眼中,江蘇有兩名;八名探花裡,江蘇省有四名,浙江有四名,還不包括在朝的大學士,九卿總督、巡撫等漢宮,他們也多系江浙人士。因此,如果科場弊端太重,真才得不到選拔,勢必使朝廷難覓良才,而那些懷才不遇的士人難免滋生不滿和對抗情緒,甚至詆毀朝政,動搖民心。所以,順治帝下決心嚴懲了南闈科場一案,並且使~些無辜的士人受到了牽連。當然,這裡邊恐怕也與滿洲王公大臣對漢人的不滿和挑撥以及漢人太過清高有關。比如那個有名的才子吳兆騫,都說他才思敏捷最善作文章,動輒下筆千言,最有「驚才絕豔」,可是當順治帝在中南海瀛台親試該科江南中式的正副榜舉子時,這個吳兆賽竟交了一張白卷!

  於是眾議譁然。因為殿試有規定,「不完卷者,鋃鐺下獄」,吳兆騫不是沒做完卷子,而是一個字也沒寫!原因何在?有人說他是驚魂未定——皇上親自覆試之曰,「堂上命二書一賦一詩,試官羅列偵視,堂下列武士,銀襠而外,黃銅之夾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並且,「每舉一人,命護軍二員持刀夾兩旁,與試者悉惴惴其慓,幾不能下筆。」在此惡劣形勢之下,一向下筆千言的吳兆騫竟「戰慄不能握筆」,「不能終卷」。也有人說吳兆騫是恃才傲物,故意賣弄而製造了這個轟動朝野的白卷事件。其實,是吳兆騫看到殿試如同刑場般的景象,一時感慨萬端,把筆一扔,朗聲說道:「焉有吳兆騫而以一舉人行賄的嗎?」真是清高得很,太過狂妄了。

  順治一怒之下,將吳兆騫連同其父母妻子兄弟一起發配到了甯古塔。順治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順治帝在刑部奏摺上諭批:方猶、錢開宗俱著即正法,妻子家產,籍沒入官。葉楚槐等十八名同考官處絞刑,妻子家奴,籍沒入官。方章鉞、吳兆騫等八名考生,俱著責四十板,家產籍沒人官,父母妻子流徙甯古塔!值得一提的是,就是在這一次殿試中,江南才子吳珂鳴同樣身帶刑具,在護軍營的軍校持刀監視的情況下,寫出了為世人傳頌的佳作,文列第一成為解元,不久,順治帝特賜他進士及第。所以,吳兆騫的結局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

  然而,僅僅是因為一人中舉有舞弊之事,就要連父母兄弟子女都要連坐,充軍到數千里之外的荒涼邊境,冰天雪地,人跡罕至,特別是甯古塔,清人稱「其他重冰積雪,非複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諸流人雖各擬遣,而說者謂之半道,為虎狼所食,猿穴所攫,或饑人所啖,無得生也」。如此看來,順治帝這樣的懲處未免太重了。為什麼這麼說呢?

  縱觀中國古代列朝對犯人的懲罰,雖然條例繁雜,但大致可以概括為打、殺、流放三種。表面上看起來,流放可以使人免受皮肉之苦,似乎更能夠保全性命,比起前兩種懲罰而言,更像是一種較為仁厚的懲罰。其實不然!受過鞭刑、答刑的犯人當時是皮開肉綻,傷痕累累,可是過不久傷口便會癒合。而殺頭不過是碗大的疤,長痛不如短痛,倒也利落。至於流放,對犯人來說卻是一種一輩子受折磨的酷刑,死了倒也罷了,問題是只要是一息尚存,便要忍受這種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因為朝廷動輒將犯人的全家、全族甚至幾族一起流放,突然在一夜之間原本是錦衣玉食的家庭遭到查封,籍沒人官而且家人降為奴僕,為防止逃跑,一路上須帶枷遠行。普通百姓一般不會遭流放,要麼就學陳勝、吳廣「揭竿而起」,要麼落草為寇做一個綠林好漢,偏偏就苦了那些飽讀聖賢書的「名士」和「才子」,稍有不慎便會遭此厄運,而且原本不相干的親族也要受到牽連。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古代判決,處罰之重,到了完全離譜的程度!

  後人有這樣的詩句:「南國佳人多塞北,中原名上半遼陽。」其實這裡邊包含著多少讓人不敢細想的真正大悲劇呀。所以,當不識時務的吳良騫服刑時,他在京中的好友顧貞觀、徐乾學、吳梅村等人都來給他送行,紛紛為他鳴不平,卻已於事無補了。友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吳兆騫帶著枷鎖離京而去,吳梅材悲從心來,以詩相贈送友人上路。吳兆賽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若不是京城中老友的鼎力相助,他只怕要老死在甯古塔了!吳兆騫本想科舉出仕,光宗耀祖,卻反而連累了家人,到他五十四歲在北京去世時,他一直沒有出人頭地,只留下了幾卷悲涼、摧人淚下、讀之令人迴腸盪氣的詩稿和這個令人欷歔不已的故事。

  讓我們一起讀一讀吳梅村的《悲歌贈吳秀子》一詩吧:「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壁青蠅見排低,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山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複何銜?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七月龍沙雪花起,橐駝腰垂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優猛虎後蒼咒,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鬐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慮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衹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吳兆騫的好友大詞人顧貞觀在吳遭流放之後,常常以詞代書互敘友情,令吳兆騫感動萬分。吳兆騫在塞外寫了《寄顧舍人書》最為感人:「嗟乎,此劄南飛,此身北滯,夜闌秉燭,恐遂無期,惟願尺素時通,以當把臂,唱酬萬里,敢墜斯言。」把一股悲憤慷慨的生離死別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

  顧貞觀惦念友人,為此冤獄,特寫了《賀新郎》亦名《金縷曲》二首相寄,也寫得極為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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