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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哎,元文兄,這位師父我認出來了,是海會寺的主持憨璞大師,前幾日我專門去了海會寺一趟,為母親大人的病占卜凶吉,當時就是憨師父給我算的卦。」

  「海會寺的住持?」福臨心裡一動,心裡說,這必定是緣分了,我還沒來得及去拜會他,他卻找上門來了。怪事,禮佛吃齋能這麼靈驗,這麼讓人頃心嗎?海會寺的香火日盛一日,求醫問藥、占卜凶吉的人幾乎踏破了山門,佛教真的有這麼大的法力?

  「這位年輕人,貧僧見你眉宇間氣概不凡,是一個大有作為的人,不過你眉宇間另有一股陰晦之氣,如果你不能超過自我的話,事情就很難說了。」

  福臨又是一呆,有些迷惑地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直盯著福臨解釋說:「老袖觀居士氣概,有我佛普度眾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願,亦非一蹴而就,須得靠居心一心一意弘揚佛法,曉諭眾生,方可使世界脫離苦海,同登樂土。方今塵世妖孽猖獗,正氣不張,在此污泥濁水之中,居士年紀輕輕能成就此番大業,實屬大不易,此乃吉人天相呀。但天下之事,紛雜浩繁,豈能有一人做完?故老袖奉勸居士一句,紅塵俗世,皆身外之物,居士千萬不要看得太重,否則就躲不過輪回之苦了。」

  福臨點著頭,似有所悟。半眯才問了一句:「大師之言,弟子茅塞頓開。弟子尚有一事相問,不知這天下承平之日何時到來?」

  老和尚哈哈一笑,聲若洪鐘,聚在隆盛軒裡吃酒飲茶的學士們紛紛圍攏了過來,個個面露驚喜之色。能在這裡巧遇海會寺的高僧,百聞不如一見,憨和尚果然智慧圓通,道行高深。這些學子儒生,儘管滿腹經倫,但每當面對不可預知的、又無法左右的命運時,很難作出正確的選擇,有時也難免求助於神靈,指點迷津。此刻他們都以虔誠而恭敬的神態看著老和尚,因為這位滿洲小軍官的問題也正是他們這些讀書人最關心的事情。

  「阿彌陀佛!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轉,西南與東南邊睡不日即可收復,天下一統指日可待。也許東南海上的不平還要持續一段時日,但也無防大局。老袖看各位都是飽學之人,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善哉善哉!學而優則仕,治國平天下之事正需要你們讀書人相助,奮發努力吧,老衲願你們心想事成,美夢成真!」

  「謝師父吉言!」「謝大師指教!」

  和尚一席話喜煞了這些莘莘學子們,他們之中像徐元文這樣出身世家大族、富甲一方的人畢竟為數不多,更多的是與熊賜履境況相同的貧寒之士,貧士出仕,唯有科舉呀。

  「這下子我就心安理得了!」一位看上去已不太年輕的老儒生大發感慨:「天下一統乃大勢所趨,人心思定,足見大清已是天命所歸。丁酉順天、江南兩案,朝廷執法如山,求賢之意頗誠。我輩讀書人,自當順應天意呀。」

  「正是!」熊賜履快人快語,一掃往常性情過於嚴毅的道學勁兒:「我原也擔心科場承明末之濫筋,弊端百出。今年順天科場一案,李振鄴、張我樸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場弊端已發,朝廷也定能查個水落石出,嚴懲不貸。皇上英明有為,乃我輩儒生的洪福呀。但願天下科舉銓選一掃積弊,杜絕弊端,我輩出頭之日必將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福臨的眼睛裡倏然閃出兩道喜悅的光亮,歡快之情溢於言表,隨即爆發了一陣爽朗的大笑:「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這些有治國平天下抱負的儒生必將成為大清的俊傑、棟樑、有用之材!哈哈哈!」

  說起科場舞弊之事,眾人的話就多了,同為讀書人,學而優則仕,誰對此不關心呢?

  「皇上明睿,遠見萬里。科場之弊誠然可惡,理應嚴明法紀,時加匡正。但凡吸弓隊才,自古以來,從無以斧鉞刑杖隨其後的道理。」一位中年儒生言談之中似有些不平,他相貌清瘦,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憂鬱,鼻樑的左側有一顆黑痣,很是顯眼。

  「承恩兄,事情既已發生,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但願從此以後科舉選官能夠公開公平,杜絕任何的徇私舞弊。」徐元文與鼻翼旁長著黑痣的神情憂鬱的中年男士算是同鄉了。這人是江蘇常熟人,名孫承恩,其弟孫腸是江南科場舞弊案的受牽連者,被遣戍邊外,並且連累了全家人。

  「銓選之政縱然堪稱清平,但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科舉亦然。考官賄買關節,大於法紀,自要繩之以法,但何必牽連甚廣?同為科場舞弊,顯然朝廷對江南一案的懲處要比對順天一案的懲處嚴厲了許多倍,這又是為何呢?如今屢興大獄,治罪甚於大逆,無辜受牽連者求天不應,入地無門,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孫承恩的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

  福臨正在興頭上,剛剛聽了幾位儒生對朝廷對他本人的讚美之辭,心中不免洋洋自得。可這個「有痣」青年卻當眾大訴其苦,莫非他有苦衷?

  福臨揚揚濃眉,想說什麼,又竭力忍住了。也好,難得聽到這些逆耳之言,索性沉住氣吧。若這個有痣儒生說的太離譜了,待會兒再抓他不遲!

  「唉,承恩兄你弟弟孫腸兄是受牽連的一個,這無辜受冤的還多著呢。那桐城才子方章鉞的父親還在朝中做官,就因為與主考大人同姓,朝廷就認定他們必定是同宗,這就犯了大罪!而且還使其它幾名考取的舉人也遭了牽連,他們的父母兄弟全部被流放到了甯古塔!這事想起來真讓人後怕呀!若是我輩有人參加了丁西科舉,那今天還能坐在這裡吃酒閒談嗎?所以承恩兄,你就想開一些吧。」

  孫承恩一臉的苦笑:「突遭厄運,家道中衰,若要重振家業,重豎我兄弟二人在江南的名望,便只有科舉入仕了。但願皇上聖明,替天行道,還我孫氏家門的清白!」

  福臨聽明白了,這個孫承恩心中雖有不滿,但對我大清並無二心,也算是個可用之材,且看他的真才實學如何吧。

  「還有吳兆賽,他的結局更令人惋惜。響噹噹的江南才子,千不該萬不該落得個如此結局呀!」儒生中又有一人發出了哀歎。

  「哼哼。看來這些個儒生多來自江南,他們以朝廷對江南科場舞弊一案的處置頗有不滿。朕就是要借機煞一煞你們江南文人的威風!不要一個個學那歸莊顧怪,枉有滿腹經倫!其實,這尤侗、吳兆賽,還有那方章鉞,還有眼前的這位孫腸的哥哥孫承恩,只要你們能夠正視現實,將來難免不會沒有出頭之日!讓你們吃吃苦頭也好,你們這些個江南才子有時候也太狂妄了!」

  福臨漸漸陷入了沉思,他自己心裡當然再明白不過了,他對江南科場一案的確是從重懲處的。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當然有自己的想法。先說南闈的兩名主考官方猶和錢開宗吧,臨行前皇上專門召見面諭,令其「敬慎秉公」,而方、猶二人是陽奉陰違,違諭壞法。對此等主考若不予以嚴辦,今後天下鉅子誰會遵旨?若都拿皇帝的禦旨當做兒戲,這天下豈不亂了套啦?

  到了順治十四年的時候,眼見得清人入主中原已坐穩了江山,少年天子治國有術,倡言「滿漢一家」,令廣大漢人士子刮目相看,從仿惶苦悶中解脫出來,決心脫胎換骨為新朝效力,於是大江南北老少儒生紛紛埋頭苦讀聖賢書,制藝八股文章,期望以科舉致仕而出人頭地,耀祖光宗。然而躍躍欲試的儒生們卻時運不濟,遭遇到了震驚一時的丁西科場案。這年秋天,南北兩地開科取士,稱南闈和北闈。在放榜之後,北闈士子鼓噪大鬧,扯破了榜文。南闈士子更是群情激憤,怒不可遏,社會鼓蕩。

  先是由北方的無名氏寫了一本《萬金記》,萬即南闈主考官方猶之姓去掉上面一點,金即南闈另一主考官錢開宗之姓去掉右部,來揭露方錢二人弄權科場,大撈油水的內幕,一時在社會上流傳甚廣,在江寧書肆十分暢銷,輿論譁然。長洲尤西堂侗(即尤侗)又作了一部《鈞天樂》,也是講考試行賄買通關節之事,此書在京師傳得滿城風雨。當時,「尤侗、湯傳楹高才不第,隱姓名為沈白、楊雪,描寫主考何圖,盡態極妍,三鼎甲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亦窮形盡相」,「上震怒,遂是有獄」。

  對才子尤侗,順治帝一向很賞識,常在宮中吟頌他諷刺當朝弊政和表現百姓疾苦的《煮粥行》。順治極其佩服尤侗的文采,稱其為「真才子」。他甚至把尤侗的其它許多詩文也譜成曲,時常令樂工們彈唱,品悟詩文意趣。順治對尤侗、歸莊等人的作品甚為寬容,此類譏刺當朝的詩文若在後朝或前朝,作者必殺無疑。是故當人盛讚年輕的順治帝的開明之舉:「樂府流傳入禁廷,月明一面唱瓏玲。詞人不坐青邱禍,老退閒書貝葉經。」其中的「青邱禍」系指前朝明太祖朱元璋因不滿大臣高啟的一首詩而將其殺死的字禍舊事,而這種事情若發生在稍後的乾隆朝,還不知要株連到多少人呢。

  文字之獄,是明清史上普遍而又獨有的特徵。當蒼頜造字的時候,他或許不會想到本應造福於蒼生的文字竟也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吧?當然,罪不在蒼頜,不過,當蒼頜的在天之靈看到由他創造的文字給後人帶來的負面影響——災難、血光之時,他會不會深深後悔呢?所幸,大清的少年天子順治帝是一位開明的君主,這種悲劇在他在位的時期基本上沒有發生過,這豈不是漢族士人的一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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