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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哈哈哈哈!真有你的!」福臨開心地笑了。

  已經靜下心來的少年天子緩步走進了弘德殿,奉詔議政的文武大臣們魚貫而入,弘德殿原本寬敞的空間變得狹小起來,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怎麼,你們不是有本要奏嗎?朕此刻已經吃飽喝足,準備學著三國諸葛亮,來一場舌戰群儒,哈哈!」

  看來天子的心情不錯,不過他雖臉上帶著笑容,可說出的話用意卻十分明顯,他主意已定,決不更改!群臣一時無言。

  「孔允樾,怎麼,你這位孔夫子的後代傳人也沒有話說了嗎?」福臨舉著一枚粉牌,帶著一絲嘲諷的口吻。

  面白無須的孔允樾「倏」地從人群中站出來,緊走幾步,跪倒在地:「臣孔允樾有本上奏,請陛下明察!」這樣一位久遊宦海曆事兩朝的禮部官員自然是熟諸禮法了,而且又熟知歷史掌故。當下,孔允樾引古為鑒,侃侃而談:「皇后正值三年,未聞有顯失法之處,而皇上僅以『無能』二字就定下廢滴之事,實則有失公允。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後人之心呢?漢之馬後,唐之長孫後,均為敦樸之人,皆能養和平之福,當今皇后未嘗不可。至於呂後、武后,無不聰明穎利,然顧危社稷,禍國殃民,遭到後人唾棄。今皇后天姿篤厚,實為大清社稷之福,又怎能成為陛下廢後的理由呢?今日禮部諸臣至內院恭侍上諭,察前代廢後事例見聞,臣等不勝悚懼。竊以為當今皇后母儀天下,關係甚重,前代如漢光武、宋仁宗、明宣宗皆稱賢主,俱以廢後一節,終為盛德之累。臣斗膽請皇上三思,慎重舉幼,萬世瞻仰,將在今日。」

  福臨平心靜氣地聽著,不時揮筆寫著什麼,當孔允樾話音一落,他便將手中的黃絞朝吳良輔的手中一放:「念!」

  「據奏皇后母儀天下,關守甚重,朕正是出此考慮才決定要廢後的。朕好簡樸,而皇后則嗜奢侈,朕日夜為國事操勞,而皇后卻攪得後宮雞犬不寧,何來母儀天下之說?因此,為著大清江山社稷所想,朕定要廢這無能無德之人。爾為大臣只知死守理法,將來以何顏面對爾祖宗孔夫子?」

  福臨振振有辭,亂扣帽子,弄得滿朝文武哭笑不得。這清官難斷家務事,後宮之事一向誨莫如深,如今皇上臉面也不顧了,當眾數落著皇后的不是,眾人還有什麼好說的?莫說他們對皇上夫妻間的私事沒有發言權,就是有所耳聞也得裝聾做啞呀!

  儘管皇上心意已決堅主廢後,諫者要受懲處,但此事關係太大,在孔允樾之後,終於有許多大臣們不避帝威,冒死上奏。他們紛紛上疏諫阻,稱「夫婦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終」,「昔日冊立皇后之時,曾告天地宗廟佈告天下,現諭未言及與諸王大臣公儀及告天地守廟之事,請求皇上慎重詳審,以全始終,以篤恩禮」云云。御座上的福臨有些沉不住氣了,臉色漸漸地陰沉了下來。

  「太后懿旨到!」

  福臨一楞:早不傳晚不傳,額娘偏偏在此時此刻傳了懿旨來,是禍是福呢?他的心忐忑不安起來,接過懿旨的時候手竟有些哆嗦了。

  內院大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文武百官進進出出,走了一拔又來了一拔。他們似乎已經結成了一種同盟,甚至連馮詮和陳名複這一對官場上的「冤家對頭」也聯名奏諫,站到了一起。

  少年天子成了眾矢之的!可他的神色卻不再黯然,而是一面燦爛。難道是鉅子們所提的以選立東西兩宮貴妃來補充後宮之議得到了他的首肯?這樣皇后仍居正宮,但實際上已與帝分居,既避免了廢後造成的驚動朝野的混亂,也滿足了皇上另找新人的要求,兩全其美,皇上何樂而不為呢?

  一連數日,皇上的態度越來越親切,群臣們漸漸打消了顧慮,以相當巧妙委婉的措辭上疏,請勿廢休,另行選立在東西兩宮,「則本支日茂,聖德益先,可為萬世法英」。他們撇開了睿王代為是婚以及皇后無能與帝參商請理由不談,因為,如果否定皇上所雲,未免使天子難堪,會驚羞成怒,堅拒忠諫。如若言及大清一向需要借重內屬蒙古尤其是科爾沁部王公的力量,則對堂堂大清皇帝的龍顏不利。故而,增選東西兩宮貴妃,皇后仍居正宮,就成了群臣們一致認為是兩全其美的妙計了,他們是用心良苦,而皇上又是怎麼想的呢?

  養心殿的東暖閣裡,叔王濟爾哈朗正主持議政王大臣會議。宗室貴族中的議政王、議政貝勒、議政貝子與八旗國山額真兼議政大臣及專職的議政大臣一起,共同議政,這種形式起源於天命年間,它既是君權上升王權較前有所下降的產物,也是皇太極抑制身為旗王的親王郡王的產物和重要手段。年輕的順治皇帝繼承和發揚了皇父首創之制,增加議政人員並擴大了其職權和影響。除了德高望重的叔王濟爾哈朗之外,還有和碩承澤親王碩塞、和碩肅親王富壽、端重郡王博洺、多羅簡郡三濟度、多羅敏郡王勒度等王公貝勒貝子,此外,兩黃旗重臣索尼、鼇拜、蘇克薩哈等人也破例應召參加。福臨身著龍袍,尊貴中透著灑脫,時不時地聞著鼻煙,神情甚為悠閒。

  「朕自提出廢後以來,已過去了數日,朕一忍再忍,著議政請王、貝勒、大臣及各官反覆議奏,今天也該做個了斷了。實不相瞞,自朕冊後之日,就是朕與後分居之日,常人尚且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況我堂堂四海之君?就稱召幸嬪妃得生龍子,亦非嫡出,又哪來的本支日茂呢?喏,你們看看,這是皇太后的懿旨,她老人家如此通情達理,在廢後一事上由朕自行裁酌,你們又何必堅持反對呢?」

  議政王大臣們的頭腦中可沒有漢人大學士那麼多的條條框框,既然皇太后都發了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鄭王濟爾哈朗有些困難地從坐椅中起身,竭力挺胸凹肚,說話未免有些氣喘:「老臣謹遵聖旨,無庸更議!」此言一出,眾人立時隨聲附和起來。和碩親王碩塞是皇兄,自然要給皇帝福臨面子,而安親王岳樂與簡親王濟度是親兄弟,見父王濟爾哈朗已經發了話,也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了。至於鄭親王濟爾哈朗本人,他說的當然是違心的話。儘管他的處境比任何一位王爺都好,也是他有生以來日子最好過的時候——他是此時僅有的一位「叔王」,德高望重,受到皇上和太后的尊重,他身為四位和碩親王之一,議政王之首,一家是王爺,在群臣中是三朝元老——但,濟爾哈朗並不糊塗,他已經意識到了少年天子已非過去的傀儡皇帝了,他要乾綱獨斷,他是聖尊天子,誰敢冒著被廷杖打死或監斃獄中或滿門抄斬的危險拼死諫阻?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完全屈服于帝王威嚴,照旨辦理。識時務者為俊傑嘛。儘管貴為叔王,濟爾哈朗的腦海中仍時常出現曾不可一世的皇父攝政王慘遭鞭屍削爵的情形,要保住頭上的王冠和烏紗帽,只有對乾綱獨斷的少年天子俯首帖耳!

  少年天子福臨笑了,露出了一排白牙:「知朕者叔王也!廢後之事,實難啟齒,然而朕已整整忍耐了三年,故有此舉,既各位皇叔皇兄都無異議,那就尊旨實行吧。」

  隨後,皇帝的聖旨下發到禮部,諸臣聽後才恍然大悟。

  「今後乃睿王於朕幼沖時因親定婚,未經選擇。自冊立開始,即與朕志意不協,官閫參商已曆三載,事上禦下,淑善難期,不足仰承宗廟之重。謹於八月二十五日奏閱皇太后,降為靜妃,議居側宮。欽此。」

  怪不得少年天子一意孤行,原來背後有皇太后撐腰!可這廢後的理由未免滑稽可笑,廢後的罪名不是以謀弑夫皇,穢亂宮中,勾結外敵等名義,而僅僅是因為「志意不協」、「無能之人」。這一紙廢後詔書也稱開了歷史的先河了。在親政大典之後,少年天子立即無情而殘忍地懲處了皇父攝政王及其黨羽,而廢後之事再一次讓朝中的文武百官深刻認識到了少年天子的形象——一個拿定主意便決不回頭的至尊天子。

  少年天子福臨已經做到了乾綱獨斷,他對大清國的未來和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憧憬,他自信能成為大清國的一個賢明君主,也能成為他所鍾愛女子的稱心夫君。現在已經有了好的開頭,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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