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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還有一種消寒圖是打九個格子,每個格子裡畫九個銅錢,即「軲轆錢」,◎形,下面寫著歌訣:「上塗陰,下塗晴,左風右雨,雪當中,圖上加圖半陰晴。」這種消寒圖很實用,因此也很普遍,無論是在宮裡還是各大王府中,抑或是太監的住處、普通的人家等,都能見到,因為這種消寒圖與天氣的變化有關,要想知道九九期間哪一天是陰是晴,是風是雨,只消把它仔細塗一下就行了。在北京,一般冬至以後便不再下雨而只下雪,所以,那銅錢的右邊永遠是白的。不是說「左風右雨」的嗎?左邊的一格被塗黑了,說明這一天刮了大風,中間的被塗黑了,則說明這一天下了雪。瞧,多麼有生活情趣呀。當然民間還有許多人家自製不同的消寒圖,就不必一一去說了。

  大概少年天子已經厭煩了九個字文字消寒圖,所以今年冬天他選用了「素梅九九消寒圖」。

  「嘿,整整八十一瓣,不多也不少。」李國柱趴在書案上數了半天,總算數清楚了。

  「一邊站著,朕已經選中了一瓣。」福臨提起朱筆朝著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上填上了一瓣,順手將筆一丟:「得,今天就算過去了。」

  「萬歲爺,您不在這消寒圖上題一首詩嗎?喏,這塊空出的地兒正好可以題。」

  「嗯?兀裡虎,看來你的手又癢癢了?那雪人堆好了嗎?」

  「奴才正是回來請萬歲爺去觀賞的,多虧了幾個侍衛幫忙,奴才堆了兩隻大雪人,又高又大,差不多把咱這乾清宮裡的積雪都用上了。」兀裡虎不住地搓著紅腫的雙手。

  「走,走,賞雪去。」福臨來了興趣,轉身就要朝外走。

  「您慢著,萬歲爺?」李國柱和兀裡虎連忙給福臨披上了黑狐皮裡的黃緞子技風,又圍了一條用二十多隻火狐狸腋毛製成的金黃色的大圍巾。

  瑞雪初霽,天空湛蘭,地上雪白,房檐和樹枝上掛著一層白霜,一派銀裝素裹。兩隻高大的雪人兒一左一右佇立在乾清門的兩側,老遠就能看見它們的黑眼睛和紅嘴巴。

  「呵,真有你的,兀裡虎。」福臨滿臉帶笑,圍著雪人轉了一圈,用手摸著那光滑圓潤的身軀,突然想到了什麼:「你瞧它們這樣光禿禿的站著,不冷嗎?」說著竟摘下自己頭上的黃綾暖帽。

  兀裡虎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連聲喊道:「使不得,萬歲爺,這可使不得!」

  李國柱也勸道:「萬歲爺,這冰天雪地的,您可不能隨便脫帽子呀,萬一受了風寒,奴才們可擔當不起呀!再說——」李國柱黑眼睛骨碌一轉:「萬歲爺,您只有一頂帽子,戴在哪一個雪人的頭上都不合適。這麼著,奴才給萬歲爺變個戲法兒。」李國柱一指頭上的帽子向兀裡虎示意著,然後喊道:「一,二,三!萬歲爺您請看!」

  福臨剛把暖帽戴好,聽到李國柱的喊聲,定睛一看,不由得樂了:「好你個奴才!這下子這雪人兒就更神氣了。喂,你們兩人就在這乾清門守著,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福臨朝頭戴灰藍色飾著紅櫻子的帽子的兩個雪人大聲說道,然後朝天一門走去。兩個光頭太監雙手抱頭緊跟在後頭,惹得其它的太監一陣竊笑。

  過了天一門就是御花園,福臨久居深宮,常來這御花園裡散心,他對這園中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一夜的大雪,使園中的樹木和假山披上了銀裝,在陽光下煙煙生輝。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福臨吟著古詩,忽然被欽安殿前的一群有說有笑的宮女太監們所吸引,便信步走去。

  這欽安殿在御花園的正中間,樓臺掩映,花不扶疏,加之曲廊亭謝,廊廡固接,極為精妙,雅麗恬靜,這裡原本是孝莊太后貢奉萬曆媽媽的地方。說來話長,早在英明汗努爾哈赤時,內適就有了這麼一個奇特的供祀。

  相傳南明嘉靖皇帝荒淫無度,將國事交給奸相嚴嵩,自己則日日沉溺後宮,聲色犬馬,極盡人間淫欲。嚴嵩為了弄術專權,投其所好,不惜花費鉅資,將南明武宗時所建的秘宮豹房修飾一新,以玻璃為牆,豹皮為氈,廣選美女,裸居其中,專為嘉靖淫樂。但日子一長,嘉靖樂極生悲,只能徒對美色而無力普施雨露了。嚴嵩又獻上一仙丹秘方,說是如能遍訪名山,采得各種名花異卉百種,並選上各地絕色童女百名,待月盈之夜,將百名女童天癸(即婦人經血)和著百花花瓣,用朝露蜜汁調服,便可滋陰壯陽,夜禦十女而不力乏。

  嘉靖便不及待下令立即實施,於是「採花使」遍佈全國,沿途奸人妻女無惡不做,嚇得百姓攜妻挈女四處出逃,不久便湊集了百名「童女」獻入宮內。風流成性的嘉靖皇帝等不及那月盈之夜,當即便要召幸一個貌若天仙的採桑女,為此多服了一顆回春丹。怎奈這女子哭哭啼啼不肯承歡,直惹得赤條條的皇帝老兒淫性大發,欲火攻心,只一會兒便精泄如流,像只泄了氣的皮球。

  嘉靖第二天臨朝越想越氣惱,自思以萬乘之君,赤條條求歡于一桑女而遭拒,自己則是個早被酒色淘空了的爛殼子,這場狼狽若傳出去何顏為君?於是,他便下了一道諭旨,晉那桑女為貴妃,即日出關,代他巡章遼東,以昭大明天朝威儀予蠻荒,宣明皇思繼於化外。

  原來那塞外的海西女真部已經歸順大明,其首領是哈達部的萬汗王台。當時其東部為建州女真部,西部為野人女真部,均未歸降,是故大明對海西女真百般扶持,以扼東西兩女真,而王台則借明適之威,東征西討,一時戰將如雲,牛羊似海,號稱「八馬王」——形容萬汗領地廣闊,要一匹接一匹的良駒連著跑死八匹才能跑到領地的盡頭。此次王台又欲借其母烏拉氏九十壽辰之際,奏請南明欽使出塞臨賀,以炫威於女真各部。嘉靖聞奏心中犯難,這海西女真是自己一手扶持而強大的,如今變得飛揚跋扈,頤指氣使,如若不派欽使出塞,那王台說不定會借機翻臉,與明廷爭奪遼東!又是嚴嵩獻計,說是不如讓採桑女出身的貴妃出塞散散心,等待回轉之日萬歲早服過了仙丹,精力倍增,定能成其好事!

  於是,便有了明妃奉旨出塞一事。不料多情明妃與一世汗王王果在榆關邂逅,由此結下了百年恩怨情仇。昔日江南採桑女,今朝大明嘉靖寵妃,心甘情願留居塞外,教會女真各族種桑植麻,裁衣熬粥,活脫脫一個漢代的「王昭君」。明妃苦熬心血撫養長大了喜塔拉和愛新覺羅兩大家族的英雄後罕小汗王努爾哈赤,在荒蠻塞北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因此,風流汗王果和努爾哈赤大汗的子孫們像尊崇神女一樣尊敬這位明妃,在後金和大清國的皇宮裡,為她設立了神位,代代祭奠,四時不衰。

  大清後宮裡明妃的牌位到順治帝入關後又變成了供奉萬曆媽媽、孝莊太后。鑒於人關後滿漢的對峙,關係緊張,猛然發現供奉萬曆皇帝的母親——明孝定莊皇后是從心理上緩解滿漢矛盾的一個契機,於是,紫禁城裡「萬曆媽媽」身價倍增,被供奉在御花園正中欽安殿的東偏殿裡,整日香火不絕。孝莊太后此舉自有她的說法——傳說英明汗努爾合赤在起兵攻撫甯時,曾兵敗被俘,後金政權設法買通了明宮太監向萬曆帝的母親明孝定莊皇后求情,這位皇太后一時心軟便命人放回了努爾哈赤。否則哪裡會有大清國的龍興和大明國的崩潰呢?滿洲人的後宮竟然供奉著大明皇后的牌位,而且「每年三百六十日,每日兩口豬,使一老框主其事」,這不能不令中原的大明遺民們在驚奇之余又感到欣慰,而民間也仿效著供奉起了「萬曆媽媽」。孝莊太后此舉為加強滿漢融合起到了不可忽視的推動作用,但少年天子福臨對這位「萬曆媽媽」並不感興趣,便更喜歡看薩滿太太們「跳神」,音樂銅鈴,此起彼伏,薩滿太太們穿紅戴綠,口中念念有詞。那陣勢令人眼花緣亂,那場面也十分歡快活潑,總之,比漢人供奉在廟中的牌位、神像要好玩得多。

  而此時此刻,圍在欽安殿前的那些人不是在供奉萬曆媽媽,而是正興致勃勃地看著正中的一個女子踢毽子。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幾個宮女歡叫著數,旁邊的幾個老太監將雙手插在袖籠裡,正在看著那踢毽子的女子「呵呵」笑著,而正中那個女子,身穿一件水紅緞子面的棉長袍,外罩一件大紅呢子面鑲金絲線的羊皮小馬夾兒。另有兩個小宮女一個捧著她的八寶團花灰鼠皮袍子,一個捧著一隻裹著錦緞的手爐。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踢毽子的女子,沒人注意少年天子已經站到了他們的旁邊。「咦,宮裡哪來的這麼一位美貌格格?看她在雪地上旋轉,跳躍的身影,倒像是一隻粉碟兒在飛舞,一朵在冰雪中綻放的臘梅花!」

  「四十七、四十八……哎喲,」隨著幾個小宮女的尖聲歡叫,那鍵子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兒,不偏不倚地向福臨這邊飛來。

  「撲通,撲通!」十幾個太監和宮女慌得連連跪在雪地上,口中稱道:「奴才該死,不知萬歲爺駕到,請萬歲爺恕罪!」

  福臨輕輕伸手接住了那用五彩野雞毛縫製起來的鍵子,並不理會太監宮女們的跪見,而是直直地盯著那嬌喘吁吁、臉色紅潤的女子。

  「皇,皇上,小女子給您請安了!」女子忽閃著一雙烏黑的眸子,有些慌亂,又有些嬌羞,對著福臨施了萬福,又恐不妥,低頭偷偷看著宮女們如何行禮。

  福臨嘻嘻一笑:「朕一時眼花,仿佛走進了仙宮,怎麼遠遠地倒像有個彩蝶兒在紅牆下雪地上飛旋?你果真是從天神阿布凱恩都裡身邊飛來的一隻彩蝶兒嗎?」

  女子窘迫得面色通紅,囁嚅著紅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子,小女子剛剛入宮不久,不知大內的禮數,請皇上恕罪。」說著就要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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