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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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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器又叫做盟器,是些個布帛,珠寶,玉器,陶器,銅器,還有戈戟盾牌之類,保證闔閭在另一個世界亦可以足食豐衣,也可以征伐作戰。看上去觸目驚心的,則是喪葬大軍中的活人抱著的俑,那陶俑亦稱為「像人」,果然如真人一樣眉眼欲動,栩栩如生,有男有女,一共有一百七十七位,等於闔閭從陽世一次帶走了一百七十七個侍從,照顧他老人家飲食起居。不由不讓觀者感歎:活著多大威風,到陰冷的那邊也有多大威風,活著的時候沒享完的福,是可以帶到遙遠的陰世去享的,到底是君王之家! 葬禮隊伍中最精彩的場景,是十六隻仙鶴踏著悠閒儒雅的步伐,驕傲地鼓動雙翅,引吭高歌,翩翩起舞。它們全然不管死者的死相如何可悲可歎可憐,也不管死者如何尊為一國君王,更不管喪父的新王怎樣哭喪,不管此時此刻全吳國的人都會因一點點歡顏而丟了腦袋。它們破例被允許跳著歡快的舞,它們的頭上戴著鮮紅的「冠」。城中不得不身著白衣孝服的民眾,紛紛湧到鶴舞的這一段落,興趣盎然地觀看,捂著嘴誰也不敢笑,眼睛裡卻流露出難以遮掩的驚喜,擠著,攢動著,跟著跑。那些鶴們,越是有人觀看,越是精神抖擻,舞姿越發地動人了。 十六隻仙鶴的後面,還有一隻梅花鹿,一副驚恐的樣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得知了什麼,它那純真無邪的眼睛裡盈滿了淚,走走就停了,身上挨了皮鞭,就又往前走。 這一支活人,死人,假人,還有鶴和鹿混雜的隊伍,從大早起祭奠開始,直到全部到達墓地,已經是太陽西斜了。大隊人馬與其說是送葬,不如說是一回富豪的展覽,威風的展示。這樣一番展遊之後,果真讓人茅塞頓開:原來,不論活人做出怎樣的悲傷痛苦狀,看來,死亡對於死者沒什麼不好的,說不定,把福帶到另一個世界,重新開頭兒,可是更懂得怎麼享福了。原來,死亡,也就和出遠門兒差不多。 墓地上,除送葬的,參觀的,還有兩千徒卒荷戟參加哀痛,人山人海。 盛大的下葬典禮。 繁瑣冗長的禮節禮儀。 送葬隊伍當中第一個去死的,是那頭梅花鹿,它被趕入墓道,捺到墓穴前方的墓坑裡,蓋上了頂。憑那鹿怎樣噗嗵也沒用了,它與另一邊的怪裡怪氣的青銅鎮墓獸,遙遙相對。之後是陶俑們和明器落入墓坑,俑們無悲無哀,無牽無掛,都是不計生死的。高潮自然是吳王闔閭被放進墓穴的時候,整個送葬大軍一齊大放悲聲,十六隻鶴也驚得唳叫不止。夫差跪在墓穴前邊捶胸頓足,嚎啕得要死要活,圍觀的人等也都騷動起來。鬧得安放靈柩的人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把棺槨陳於墓穴正室,又撒好了給螞蟻們吃的煎熟的穀物,蓋好了墓穴頂蓋。 夫差站了起來,轉身面向參加葬禮的朝臣,百姓和徒卒。 那張扭曲著抽搐著的虛浮囊腫的臉,看上去很嚇人。 眼睛,紅得好像要淌血。 葬禮還沒完,他要做什麼? 伍子胥:「大王,你這是做什麼……」 伯嚭悄聲:「恭請大王節哀啊……」 夫差沒有理會他們,徑直向兩千徒卒前面走去。 朝臣趕緊向兩邊分開,讓了路。 誰也不知道吳國的新君打什麼主意,墓地上鴉雀無聲。 夫差在徒卒面前站住了。 他的紅眼睛,掃視著一張張年輕的徒卒的臉,仰看那獵獵翻卷的旌旗。 他嘶啞地號叫道: 「今日……葬了先王。先王入土為安了麼?不,不,不——先王一生披著甲胄,南北征戰,創下吳國基業,不料被豎子勾踐所害,飲血李,先王閉不上眼睛呵!如今父仇未報,寡人有何臉面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寡人之家仇,便是國仇,便是吳國子子孫孫之仇,不報此仇,天公會降怒于吳國的啊!夫差在此向天盟誓:生,則與豎子勾踐血戰,剿滅越國;死,則隨先王而去,無怨;無愧,無悔!寡人今日在此問爾等一句,敢不敢戰?」 兩千徒卒一個聲音:「敢!」 「敢不敢死?」 「敢——」 瘋狂的夫差提高了聲音,嘶叫著又問了一遍:「敢不敢?回答先王,回答寡人,回答皇天厚土!」 這回是山搖地動一般的一個「敢」字了。 夫差已經是熱淚盈眶了,他上前幾步,來到前排徒卒面前,指點著:「你,你,還有你,你們,站將出來。」他點到的徒卒有的激昂,有的詫異,有的膽怯,也有的不知為何受寵,可是這些唇上長著茸毛的年輕士卒,沒有人敢違抗君王親自下的命令,紛紛出列,站成一排,一共是三十六人。 忽然向他們一拱手:「軍中從無戲言,既然你們回答了寡人,敢戰,也敢死,敢隨先王而去,爾等現在便隨先王而去,給寡人看看,也給天下人看看,吳國之軍舉世無雙!你們家中的父母妻兒,寡人自會撫恤。去吧,去,以死明志!」 墓地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三十六個年輕的士卒,則簡直如同做夢一樣,沒想到活得好好兒的,頃刻間死到臨頭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甚至只聽清楚,只弄明白了一點:新登王位的君王,是叫他們去死,去陪伴僵屍,去做僵屍。這一切怎麼來,怎麼去的呢?大王夫差是如何把這一次葬禮變成了誓師——不,誓死的儀式?夫差的確是讓復仇和征戰的欲望弄得昏了頭,瘋了麼?如果?來日那勾踐不死,夫差會氣死的吧?誰知道呢?三十六個年輕士卒懵懂了一霎,立即明白了他們死的方法了——墓穴頂上的蓋板蓋上了,墳墓的入口還沒有封死。從入口處進去,便是長長的墓道,大約那墓道,便是他們的歸宿了。 現在,黑沉沉的墓口邊上,人們正在把十六隻鶴往墳墓裡驅趕。被剪了翅膀的白鶴無處可逃,正在兜圈子,引頸做最後的歌唱,鶴的叫聲從來沒有像這會兒這樣淒厲,悲涼和絕望。十六隻白鶴一起叫起來,簡直驚心動魄。活蹦亂跳的鶴還沒有全部塞入墳墓,就輪到三十六個年輕士卒了。他們的司馬中士執戈喊了一聲「走」,就有人一下子癱倒了,癱倒的立即被拖起來,隨著「隊伍」走向墳墓。確有勇往直前的,也確有淚流滿面的,可是無論此刻是勇敢,是懦弱,是悲傷,是留戀紅塵,是惦念親人,是默默祝禱,是仇恨滿懷,都不可能被允許停下走向墳墓的步履。他們,三十六個,一個又一個被黑沉沉的墓口吞噬了。他們立即在黑暗中擠成一團,人與人,人與鶴,擠成一團。外面的人可以聽到裡面發出模糊不清的混雜的人聲和鶴叫,接著,墓穴的入口就被巨大的石板封住了。也許,等不到用粘土把墓封死,蜷縮在墓道的三十六個年輕人的生命就結束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被陰世吞噬的滋味,窒息的痛苦和自己走向別人墓穴時的巨大的悲慟。人的生命是十分脆弱的,墳墓裡立即無聲無息了。 夫差又紅了眼對伍子胥道:「伍大人,寡人命你立即把孫武拿來。」 「大王,這又為何?」 「誰不與越國為仇,便是與寡人為仇!」 「大王,孫武昨夜已經走掉了。隱逸山林的孫武,不再是昨日之將軍孫武了,大王何必為此勞神?」 夫差咕嗵一聲又跪回闔閭陵前,痛哭失聲…… …… 孫武確實在先王闔閭出喪的頭天夜裡走了。 也可以說逃了。 他知道夜長夢多,也知道夫差對於他的隱逸不滿,恐怕再生不測,便匆匆地帶上家小,離開了姑蘇。他只帶上了書簡,琴,劍和一些舊衣裳,罎罎罐罐,青銅器皿幾乎全都丟下了。此一去羅浮山,他是決意過平平淡淡的清貧的日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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