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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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輛馬車夜半出發,一路在昏的夜裡奔跑,天色微明,到了羅浮山前。一路上孫武茫然地睜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不管離開姑蘇多遠,他的心上都沒有那種解脫了的感覺,只是悶悶不樂。一直等到車馬到了羅浮山前,黑夜抽身而去,但見天也寬了,地也闊了,樹也綠了,霧也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紫雲英,嫩黃的油菜花,撲入眼簾,許多許多的鳥兒,叫著,鬧著,無一不醒神養眼。這時候,三個孩子,孫馳,孫星,孫明,大的十二歲,次子八歲,幼子六歲,全跳下了車,和漪羅一起奔跑。那漪羅,竟然還像個天真的小女孩,打了赤腳,一隻手拽著裙裾,一隻手提著鞋子,在田埂上擺著腰肢,一邊同孩子們跑著,一邊回頭來招呼:「將軍來呀,你來呀!」忽而,漪羅看見一個牧童和一頭老水牛,竟然騎上了牛背。漪羅摟著兩個孩子,後邊一個大的,抱著漪羅的腰悠然地騎牛嬉耍。

  孫武的心裡稍許豁朗了一些。

  帛女卻流淚了,為什麼?

  駕車的田狄說了一句:「將軍,咱們回家了啊!」

  孫武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忙擦了淚,不讓帛女看見。兩軍陣前,即使咫尺生死,他沒流過淚,姑蘇臺上,即使斧鉞在頭上懸著,他也沒流淚;現在是怎麼了?是喜?是悲?是感歎從此輕鬆了?還是忽然更沉重了?他自己也說不清。也許田狄說的對,這才是家,現在是「回家了」,這就是說,他,吳國的將軍,在先王闔閭在位的十九個年頭裡,在血與火裡劃了一個很大的圓圈兒,而今又回到了原地。

  你改變了初衷了麼?

  不惑之年,你就老了麼?

  那麼,前面,果然是你的舊巢,你的歸宿,抑或說是你的墓地麼?

  帛女說:「長卿,你看,怎地修起了圍牆?」

  孫武「啊」了一聲。

  遙遙望去,「舊巢」變了樣子。從前那竹籬柴門不復存在,換成了石砌的高牆。一道牆矗在山川阡陌之間,破壞了那種田園氣氛,顯得格格不入。當然,這一定是大王夫差的「恩典」。說話間,車已到了高牆之下,孫武四下裡看了看,到底是歲月滄桑,大模樣還是那個家,細看不一樣了。當年那綠荷搖曳的池塘,已經是個生滿綠苔蒲草的死水潭了,水田裡也不再生稻穀,只生著雜草,田埂也是輪廓不清了,看來,整治起來,還要費些時日。走進院子,倒是發現舊巢修繕過了,而且煙囪還舉著乳白色的炊煙。院子裡很乾淨的。菜畦還是菜畦,移種了些瓜菇幼苗。那口老井旁邊,正有一老者用桔槔打水澆菜。

  是誰?

  「頡乙!」

  孫武喜出望外了。

  頡乙放下桔槔:「老朽候將軍多時了!」

  孫武:「你怎知孫武將至?果然神算哪!」

  「神不神,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頡乙愈發表現得玄妙。頡乙與孫武在楚國舊戰場遊歷時一別,八年過去了,頡乙除掉添了些許白髮之外,神色卻比當年還好。

  孫武:「先生別來無恙?」

  頡乙:「一人浪跡天下,全家不餓,倒也沒病沒災的,這才可以在八年之後來同將軍決一雌雄啊!」

  孫武笑了:「好哇,你還惦記著那盤沒下完的棋啊!」

  說話間,漪羅,帛女和孩子們都跑到屋子裡去了,少頃,漪羅又從屋內出來,興高采烈地喊道:「將軍,你看誰來了!」

  聲音沒落,從屋子裡走出一個抱著琴的人。這人鬚髮皆白,骨瘦如鐵,滿臉矜持,見了孫武只笑不答話,空出手來在琴上一掃,「嗡」地一聲,就算問候。

  孫武又是一驚:「公孫尼子!」

  公孫尼子又拂了一下琴,這回才哈哈大笑。

  三個老朋友見了面,孫武心上的陰雲這才飄然遠去。公孫尼子說頡乙的神算這回不神了,前兩日便說是孫武要回家來,今日才到。頡乙說既然不出三日,神還是神。孫武說,頡乙乃八年前的敗將,今日前來復仇,恐怕敗將畢竟是敗將。說得頡乙性起,抓了棋子便要立即決出高下。公孫尼子連勸頡乙心平氣和,先嘗一嘗他煮的黃粱米飯再做理論。

  吃飯了。

  一餐充滿鄉情的「盛宴」。

  北方的黃粱米飯,本地的茄子辣椒萵苣。無論頡乙,公孫尼子,還是孫武的家小,都吃得很香,唯獨孫武吃不下去。

  公孫尼子說:「長卿,難道還留戀那些富貴榮華麼?都是身外之物。」

  頡乙說:「公孫怎麼這樣說話?孫將軍這叫做壯志未酬。」

  帛女說:「讓長卿隨你們滿天下走走,疏散疏散,百病皆無。」

  孫武說:「只怕是軟禁在此山中,夫差不會放我遠走的。」

  頡乙說:「羅浮山之大,什麼樣的鳥兒不可棲樂呢?鯤鵬扶搖而上八萬里,斥翱翔只在蒿草灌木之間,只要有所期待,都是不能逍遙自得的。唉,長卿不思茶飯,頡乙的手段也只能治表,不能治裡啊!可是,長卿的病還是要治的。漪羅,你且記下了,一日三次,水煎服——龍膽瀉肝湯。」

  吃罷了飯,公孫尼子說「改日再來為長卿解鬱」,正要拉著頡乙告辭,田狄來報,說:「伯嚭大夫派的人到了,送了些綢緞玉器和銀子來。」孫武冷笑一聲說:「耳目跟得如此之快!告訴來人,孫武已經解甲歸田,休要煩擾。」田狄問:「帶來的東西怎麼辦?」孫武說:「還用問嗎?帶回去就是。」正說著,伯嚭派來的人已經把東西抬進院子,管事兒的向孫武打了一躬:「伯嚭大夫再三叮嚀要小人來問安,問還缺不缺什麼物件,將軍還是把禮物收下吧,不然,小人無法回去交差。」孫武說:「田狄,把帶來的東西隔牆扔將出去!」伯嚭的人還要力爭,頡乙走上前來,一邊把那人往外推,一邊勸道:「好了,走吧,回去可對伯嚭大夫說,孫武是個不識抬舉的山野村夫,不要再理會他!」

  第三十三章

  一日黃昏,老軍常、漪羅正帶了十歲的孫星和八歲的孫明,在羅浮山下的桑林採桑,忽然間,見兩個騎馬的漢子策馬而來,其中一人把路邊玩耍的兩個孩子一邊一個夾在胳肢窩裡,又捺到了馬上,打馬便跑。漪羅驚叫著「站住!」扔了籮筐和桑葉,趔趔趄趄奔到路上,邊喊叫邊追,沒提防,另一個騎馬的漢子,從後邊伸過手來,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她也捉到了馬背上。她俯臥馬上,任怎麼踢打,哭喊,叫駡,全都無濟於事。老軍常跟在馬屁股後面跑了一陣,嘴裡不住地罵烏龜王八,眼瞅著兩匹馬越跑越遠,連塵埃都散盡了,老軍常最後跌倒在了路上。家裡的孫武和帛女,等到天色全黑也不見漪羅和兩個孩子的蹤影,這才知道著急。

   全家上下便提了燈籠四處去尋。黑黝黝的羅浮山,只有風徊空谷,松濤喧響,哪裡有人答應?孫武去叩了頡乙住的柴屋,公孫尼子臨時棲身的洞府,又尋遍了羅浮人家,都無漪羅和孩子們的下落。空跑了一夜,空忙了一夜,到了天明,老軍常才踉踉蹌蹌摸回家來,老阿常蓬頭垢面,臉磕得盡是血污,鞋子也跑丟了,進了門,淚流滿面,撲倒在地就連連「請將軍責打」,罵自己是個「無用的東西」,顛三倒四地亂說些「白讓將軍養個廢物」,「連一條看家犬也不如。」孫武聽得著急,喝道:「阿常你裡囉嗦說些什麼,漪羅和孩子到底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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