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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果然盡興了麼?」

  「大王您看,」孫武佯做暈眩狀,說話也嚕嚕地含混起來,「臣下已經醉得天眩地轉,舌根發硬,不認得南北了啊!」

  闔閭笑道:「唔,看孫將軍醉成如此模樣,昨晚你與寡人談到的不可『用兵』之事,想必全是醉話?」

  孫武忙正色道:「不不,大王,孫武論及國策,從無醉話!」

  闔閭看看孫武,再看看漪羅,「哼」了一聲:「將軍,切不可泡在溫柔鄉里,讓溫香軟玉酥了骨頭,不思征戰,不思進取啊!」

  孫武:「臣下不敢。」

  闔閭邊說,邊回頭就走,起駕回宮。

  ……

  大王闔閭知道孫武是不會輕易同意用兵遠征的。

  等?等到什麼時候?

  他對著銅鏡,看著自己臉上爬著的皺紋,鬢邊彌漫的白髮,不免感歎,人生苦短,歲月不饒人,他已經整整六十歲了!他還能再等十年八年麼?不,他的頭全等白了,他剩下的時日不多了。

  而今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想他無論如何不可錯過,越王允常死掉了,勾踐剛剛即位,忙於國喪,朝中的事定然還理不出頭緒。他想他此刻興兵,突然襲擊,大兵壓境,肯定是勢如破竹,這回出兵攻越,自然應當比破楚輕鬆得多。他躊躇滿志,已經可以想像得到那掩殺越軍、活捉勾踐的勝利情景了。是呵,破楚之後,他,吳王闔閭,已經堪與強盛的齊國,晉國爭雄,無論秦國,晉國,楚國,齊國大國君王,還是小國君侯,提起他和他的吳國,都稱之為野蜂毒蠍,莫不惴惴不安。他的吳國,在戰後八年,在伍子胥,孫武,伯嚭,華登的經營之下,府庫算得上充實,兵力算得上強壯,此時不戰,蒼天還會給他機會麼?

  戰,自然是選擇陸師作戰;兩軍相搏的第一個回合;自然是在吳越邊境。

  第三十一章

  盛夏。李。開闊地。

  吳越兩軍迅速地重新排陣,互相都能聽得見呼號,看得見旌旗在搖,人馬在移動。兩軍在李相遇是必然的。越軍率先發起強攻,接連衝擊了兩次,兩次衝鋒陷陣的,都是越王勾踐精心挑選的亡命徒,敢死隊。這些不怕死的越軍徒卒,嗷嗷叫著沖到吳軍面前,還沒來得及揮動戈戟,就被吳國的甲徒「吃」掉了,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全被俘虜了。

  闔閭眯著的眼睛,彎成兩條窄窄的縫兒,在戰車上巍然屹立,望著正在重整旗鼓的越軍,笑了笑。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之上。他嘆服孫將軍孫武的兵法之神力,也為伍子胥、孫武訓導出來的這支善戰敢戰的軍隊驕傲。孫武不在陣前卻又何妨?兵是孫武的兵,陣是孫武的陣,這就足夠了。當越軍敢死徒卒挺戈沖過來的時候,他看見自己這方的士卒毫無懼色,陣腳一點也不亂。他的戰陣有「奇」「正」之分,主戰陣「正」兵,兵卒呼應,行伍呼應,無隙可乘,無懈可擊。兩翼「奇」兵,一隊是伯嚭率領,一隊是夫差統率,靈活機動,突然如二龍出水,就把越人「敢死隊」的後路切斷,殺得越軍片甲無回。這兩次短兵相接,給予大王闔閭的感覺好像是青蛙撲蝗,舌頭那麼靈活地一卷,蝗蟲便進入青蛙的腹中了,又像是平地裡刮起了一陣龍捲風,把那些枯枝敗葉倏然掃了個乾淨,拋棄在半空。簡直是一場角羝戲啊,他想。他知道年輕的越王勾踐心裡是發慌了。這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兩軍相遇,便來衝殺,只想著把他吳軍的前列沖亂,然後大隊掩殺過來,趕緊完事,好回去為允常服喪。小兒勾踐既無作戰經驗,又沒有耐性,豈是他闔閭的對手?他笑勾踐還沒有來得及指揮大隊人馬殺過來,就像蝸牛一樣把頭縮回去了,這個蝸牛!

  他咬牙切齒地要與越王勾踐決戰,要在李把勾踐嚼碎了,咽下去,然後一舉征服越國。

  他六十歲了啊!

  他重新佈置了戰陣,命王兒終累和將軍華登和他一同率領中軍正陣,以逸待勞,等越軍再來衝擊的時候,旋風一般反衝鋒。命左翼伯嚭,右翼夫差,率領「奇」兵,將越軍大隊人馬截成數段,分而食之。

  他焦急地等待著成功的時刻,他要親自擊鼓命令全線總攻。

  這個時刻就要到了。

  越軍又沖出三排士卒,又來了,來送死麼?

  那隊越國士卒漸漸在他的視野裡放大了,面目清晰了。

  他驚呆了!

  這是怎樣的一些亡命徒啊!無論是歷經征戰的闔閭,還是久經生死的將士全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邁著整齊的步伐,手執短劍,從越國兵馬中分離出來的這三排士兵,大約是三百人,不像是來衝鋒陷陣的,不像是來生死搏鬥的,反而像是來完成一個悲壯的儀式。三百人,全部都脫得赤條條,不僅是沒有披掛甲胄,連一根布條也沒掛。人人的頭髮都紮著一個朝天的尖錐,身上則差不多都刺著圖紋,以錐刺出圖形,再揉進朱砂和石青,那青的,紅的文身,有的是餓鷹,有的是猛虎,也有的是饕餮獸面。在正午的陽光下,滲著油汗的赤裸的軀體閃閃發光,胸毛和陽器毛全都乍開如針,歷歷可見。這三百具行走著的男性裸體,拋棄了一切護衛和防範,不知羞恥,也仿佛不知死之可怖,透露出一種原始的蠻野,悍,迅速地逼近了吳國的軍陣。

  三百赤身裸體的人,在距離吳軍兩丈多遠的時候,在吳人瞠目結舌的時候,忽然站住了。

  吳國軍卒愣愣地立著,不知怎麼辦。

  他們只要拿起武器,輕易就可以將這些裸體越人斬殺的,越是容易斬殺,他們反而一時忘記了斬殺,完全被這別出心裁的「表演」所吸引,張大了嘴等著看下面的戲文。

  三百裸體越人中,一個高大的漢子向大王闔閭一拱手,作了一個揖。

  這又是做什麼?

  一片寂靜。只有大旗獵獵翻卷的聲音。

  那漢子道:「吳越兩國唇齒相依,本來是兄弟的啊,可是現在兩國君王兵戎相見,我們這些無知的人,刀刃已經架在脖子上了。」說著,竟然真地把鋒利的劍刃橫在了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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