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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他實在拿這孫武沒有辦法,他不能不留住孫武,以備急用,可是又因為孫武常拗著他宣教什麼「不戰」「慎戰」,心裡著實窩火。他不能不重視孫武和伍子胥富民強兵的國策,可是又因為完成霸業迢迢無期心急如焚。轉眼已經是八年過去了,八年的鶯飛草長,八年的花謝花飛,他自然極盡聲色犬馬之樂,興建豪華的「華池」和「長樂」之宮,在城內城外,到處建起離宮貯藏絕色的美人,建造冰室貯藏佳餚珍饈。秋天和冬天,他在城內取樂享受;春天和夏天,他在城外射獵,在太湖泛舟。不這樣,又如何顯示他大國諸侯的氣派和氣象?這一點,不管孫武他們怎樣進諫,怎樣回憶那「食無二味,居不重席」的艱苦創業時期,他都不聽的。你們還要寡人如何?他憤憤地想,難道寡人刺王僚,戰柏舉,破郢都,殺夫概,為的就是苦不堪言地腐朽在姑蘇城中麼?他也曾想過,如何讓孫武能分享一份奢華,讓孫武感恩戴德,早日輔佐他征伐越國,之後再北進中原,稱霸天下。為此,大王闔閭確是用了一番心思。

  一日,闔閭早早地召孫武進宮,並且早早地在宮中等著。孫武立即應召而來,見了禮,問道:「大王今日召我,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闔閭說:「寡人好久沒與愛卿敘談了,寡人今日要問對於將軍。」孫武聽了,心裡很是喜悅,便道:「大王,這正是孫武所企望的呀,大王有何疑惑,盡可以對我說,願為大王分憂。」闔閭笑眯眯地說:「不忙,請先隨寡人走走,再論國是,也不為遲。」說著,便命人備了車馬,闔閭拉著孫武的手,共乘一輛馬車,做出些親密無間的樣子來。早餐早已命人備好,在鱔山,美味佳餚,山珍海奇,侍者魚貫送來。闔閭見孫武只揀了幾樣兒素食,便關切地說道:「愛卿原來喜歡食素,待寡人命庖廚做一席素宴如何?」孫武趕緊擺手:「不必,不必了。謝謝大王恩寵,孫武早餐習慣了稀飯小菜,一改舊制,胃腸就要鬧不和了,正如孫武習慣了大王戒奢求儉,如今大王一改風習……」

   闔閭知道他「又來了」,便打斷他的話:「如此說來,就算了。」遂命孫武跟他離了鱔山,去游姑蘇台,觀賞煙波浩渺的太湖,又到鷗陂去玩了一陣騎射,隨從人等浩浩蕩蕩,帶劍的侍衛,送珍饈果品的庖廚,捧笙簫琴瑟的樂工,還有成群打夥的美人兒,簇擁著,圍攏著,歡呼著,表演著。孫武偶爾插上幾句話,也都被闔閭的閒話打斷,或被樂工的音聲淹沒。中午食在一座離宮,侍從便從離宮冰室中取出珍奇,從離宮帳後喚出一隊明眸皓齒;晚宴又在太湖之上的一座畫舫裡,畫舫也有冰室,自然不缺少江河湖海的鮮蝦鮮蟹鮮魚,乃至燕窩,魚翅,還有美女。酒是特製的陳釀「姑蘇紅」,入口綿軟,噴口醇香,只聞酒氣,便讓人朦朧若仙,不知身在天上人間。

   闔閭一再勸孫武飲酒。孫武呷了兩口,道:「大王早晨召我來,整整一日,孫武還沒有明白,大王到底有何事疑慮?」闔閭哈哈大笑,「愛卿,無事就不能陪寡人遊樂麼?」孫武說:「我從來清心寡欲。」闔閭:「是不是要修煉哪?」孫武:「不是,大王,只恐怕過於奢華……」又來了!闔閭不耐煩地想著,立即打住孫武的話頭:「寡人只有一件事,請你為我謀劃——寡人想在越國國都會稽也可如此享樂,怎樣才辦得到呢?」孫武說:「大王莫非是要用兵麼?」闔閭:「不用兵,將軍那《孫子兵法》只好束之高閣,有何用處?」孫武:「《孫子兵法》亦可用于大王治國。」闔閭:「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孫武起立,說:「大王,臣下自己也說絮煩了,大戰之後,吳國要休養元氣。用兵征伐,是關係國家存亡的大事。臣下知道大王對越國君王早有仇恨和憤怒,可是這也不可輕易用兵。否則,不要說越國哀兵死戰,結果難料,只怕吳國載此畫舫之水,也會翻覆畫舫的啊……」「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闔閭也站了起來,老大不高興,「寡人累了,改日再聽將軍理論。來呀,送孫將軍下船。」

   闔閭不再理會孫武,拍了兩下手,樂工美人立即來到了跟前,歌舞聲色,充斥了畫舫。另有侍從引來一條小船,送孫武離了畫舫,登上小舟。小舟之上,早已按大王闔閭吩咐,也備有珍饈醇酒,也有兩個美人侍候。闔閭到底不相信會有人過得了紅粉佳人布下的關卡,不相信那孫武真會坐懷不亂,不相信會有軟化不了的心腸。於是,那兩位受命于大王的宮中美人一見孫武上了船,立即過來攙扶,用一陣香風包圍了孫武。孫武一愣,喝道:「閃開!爾等是何許人也?糾纏什麼?」兩個宮女嚇了一跳:「大王命小女子服侍將軍的呀!」「將軍你嚇壞了小女子了!」孫武連道:「不必了,不必了。」但見小舟並不是搖向岸邊,卻向江心搖去,又道:「為何不靠岸?怎地向湖心劃去,這是做什麼?」艄公說:「將軍息怒,大王命我等今夜一定要侍候將軍盡興,否則便要重重地責罰,小人實在不敢違拗。」說

   話間,兩位宮女又過來執酒相勸,孫武呵呵冷笑:「你們兩個小女子,不必再為本將軍費心了,相安無事,便是我盡了興。」兩名宮女哪裡肯「瀆職」?湊過來,溫聲軟語,一味地勸孫武吃酒。在跳躍著的燭光裡,宮女的粉頸伸過來了,紅唇逼近了,玉臂不住地在孫武眼前來來回回地晃。有一個宮女豐滿的身體竟然來擠靠,胸前老大的兩塊肉,在他的身上揉搓,那誘惑咄咄逼人。

  孫武的身上出了汗。

  面對兩個受命于君王的弱女子,他怒不得,惱不得,打不得,殺不得,心裡十分煩躁。

  「去吧你們!你們道本將軍是哪一個?」說著,他苦笑起來,「我便是姑蘇臺上連殺大王兩個妃子的殺人魔王啊!」

  宮女這回的的確確是嚇呆了。

  他還是苦笑;

  笑著,又兀自搖了搖頭。

  「我無意傷害你們。且讓我自己飲酒好了,你們可以自便。」

  他不再理會兩位宮女。

  自酌自飲。

  時而停下來,茫然地望著船艙的外面。

  可以感覺到湖上彌漫著濕漉漉的霧氣,湖上一片昏。唯一可見的,是大王闔閭的王船,燈燭醒目如星,漸漸流弋向岸邊,是去靠岸了。

  可他乘的小船卻奉大王之命,不停地搖著。

  搖到哪兒去?這又是幹什麼?他吃不消也不喜歡接受這番恩寵的。

  船槳有節奏地拍打著湖水。

  嘩嘩。嘩嘩。

  他開始大口地吃酒。

  他忽然想把自己灌醉,希望自己吃個爛醉如泥,然後,倒頭便睡到月落日出。漸漸地,那姑蘇紅果然泛上了勁兒,漸漸地他真就覺得兩眼朦朧了,覺得船搖得越來越厲害了,好像要搖到天上去。

  忽然聽見有人喊:「將軍。」

  他睜開朦朧的醉眼,這人他認得,是漪羅!

  他不明白漪羅怎麼會到船上來,此時此刻,他也不可能弄明白漪羅是怎麼來的,怎麼去的,他真是有些醉了。

  漪羅見孫武到晚不歸,便尋蹤而來,在靠岸的王船哪兒打聽到了孫武在湖上「泛舟」,便和家僕田狄一起,撐了一葉小舟,在太湖上尋找了好一陣,才追上了孫武的船。田狄用鉤鉤住了那船,兩船並在一處,漪羅不由分說,就跳上了船。

  漪羅也不明白,大王到底是要做什麼。

  不管大王要做什麼,漪羅只是惦記孫武,生怕他有什麼不測。姑蘇臺上孫武險些被腰斬的風波雖然過去很久了,漪羅頭上的傷雖然已經好了,可是她仍舊心有餘悸。

  不由得兩位宮女攔阻,漪羅把孫武攙到自己的小船上。

  孫武心裡讓酒鬧的,兩腳不那麼聽使喚,笑道:「唔,我……這兩腿如何輕飄飄……飄飄地,哈哈……」

  漪羅微嗔地說:「將軍今夜又收了兩個美妾,如何能不輕飄飄的?」

  這話酸溜溜的。

  孫武醉歸醉,心裡卻是很明白的。

  「倘若……本,本將軍收……收了兩個美妾,漪,漪羅你……將如何?」

  「漪羅便跳到湖裡去!」漪羅笑笑說。

  「使不得!夜,夜裡……湖水涼。」

  說著,漪羅在自己船上把孫武安頓躺下,又歎了口氣,解下羅裙給孫武蓋在身上。

  孫武打起了酒呼嚕。

  田狄奮臂使篙,船行如箭。

  船篙撐開湖上夜幕,天說亮就亮了。寬闊的太湖湖面上,這只歸舟折騰半夜,孫武的酒半醒半不醒的,而且酒後有些頭痛。

  船靠了碼頭,孫武在漪羅和家僕攙扶下,棄船上岸。大王闔閭已經「恭迎」在岸。

  孫武:「臣下謝謝大王賜酒。」

  闔閭:「謝什麼?寡人缺少的是愛卿這樣的將軍,不缺少美酒佳餚。將軍如若還不盡興,寡人再陪你豪飲一番如何?」

  「盡興了,盡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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