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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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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聲號令,三百人全都把劍壓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怕死,沒有任何一個人是逢場作戲,三百支劍壓在三百人的脖頸上,可以看到有人的劍刃下邊,已經在滲出了粘乎乎的血漿,可以聽到沉重的銅劍,壓迫動脈血管發出的沉重的噗噗的聲音。 漢子說:「我等如實稟告大王,我們三百人,全部都是觸犯了軍規的罪人。三百罪犯,戰也是死,不戰也是死,害怕作戰,也害怕軍法的處置,我們只有在這兩軍陣前,割下自己的腦袋來謝罪了啊!」 漢子一手提著自己的頭髮,一手執劍,向前邁了兩步,劍用力一橫,自己的頭就在自己的手裡了。少頃,在那顆淌著血的頭顱擲到吳軍腳下的同時,血葫蘆一般的軀殼也重重地撲倒在塵埃。這時候,剩下的二百九十九個赤身裸體的中青年大漢也都開始如法炮製,動作有快有慢,劍刃有利有鈍,膽子有大有小,特別是這些強壯漢子,有的沒有牽掛,可以抽身便走,視死如歸;有的則未免要最後默念一番嬌妻老母,禱告一下上蒼,因此,那割斷脖頸,割斷塵緣,割斷自己生命的速度便參差起來,無法整齊劃一了。他們有人利落地割斷喉管,有人則瞪著眼,起勁兒地反反復複鋸割自己的皮,自己的肉,自己的血管。三百人,有人低聲悲歎著完事,有人大叫一聲倒地,有人則在悲鳴狂喚自己家裡親人的名字,有人淚如雨下,跪倒之後,再自己為自己行刑。 正面與這慘烈情景相對的吳國三軍,全都驚呆了。全軍為之擠出了一聲短促的發自內心震顫的一個「啊」字,立即亂了營,爭相上來圍觀三百人不戰自斃。三百人哪,黑壓壓一片,頃刻間鮮血亂濺,頭顱在地上亂滾,活著的人,沒有辦法不為之震駭。這與戰場上的搏殺不同。戰場上的搏殺,結束一條性命要冷鐵搏擊一陣,而且是互有傷亡。眼前卻是一次三百壯漢的集體自殺,三百人死給人看,三百人把死亡的過程,死亡時的各種哀傷,絕望,訣別,痛苦及各種難以描述的齜牙咧嘴情狀,一點一點剝給吳國徒卒看,看個明白。把還鮮活的頭顱拋擲到敵人腳下,讓血點,血流,血塊,向四外飛迸,把正午的太陽也濺成了一片血紅,讓天地之間橫滿了裸屍,充滿了腥氣。吳軍的將軍們,包括大王闔閭在內,也都為之驚駭,等到發現全軍驚駭,前列爭相圍觀,後隊向前湧來的時候,已經控制不住局面了。 越王勾踐的軍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闔閭的第一個反應是鳴鑼撤退,只有撤退是唯一的生路。可是,全無戰鬥準備的,正在觀看三百越國罪犯死相的兵卒,是撤不回來了。在猛撲過來的勾踐軍兵的戈戟之下,現在,輪到了他們一個一個,一群一群地去死了。闔閭麾下的後隊徒卒,聽到鑼鳴,雖然轉回了身,開始後退,卻又把屁股交給了越國軍兵,越國徒卒把戈揮灑在他們的後背上,他們紛紛倒下。 吳國軍兵死傷無數。 遍地橫陳著屍體,丟棄著旗戈。 戰車上的闔閭看得明白。他倉皇失措地看著自己強大的軍隊,先是從精神上潰敗,接著潰不成軍。看著他的士卒已經完全成為一窩被火燎了蜂房的馬蜂,爭著逃命。整個戰場上,只有一股軍隊還在與越國軍隊對抗,廝殺,他看見那挺戈在前的,是太子夫差。可是這對於全線有何益處?全線的潰敗來得如此突然,乃至於他鳴鑼撤退的命令剛剛通達全軍,位置本來在中央的闔閭,就裸露在隊前了。 闔閭趕緊命令自己的戰車掉轉頭來。他也只能逃跑了。 笨重的四匹戰馬拖著的戰車,正在掉頭,駕車的馬被砍傷倒下了。 車轅哢地一聲掉在地上,折斷了。 這是凶兆!闔閭一聲「完了」還沒叫出來,便也栽倒在地。一員越國的戰將,從馬上一戈砍過來,闔閭的大腳趾被斬斷了,鮮血如注,疼痛難忍。 所幸身手敏捷的伯嚭,飛馬前來救駕,以死與敵將相拼,不然,他就沒命了。 所幸忠實于他的王兒終累,將他攙上了一匹戰馬,否則他是逃不出戰爭的漩渦了。 難得他仍然還是清醒的。他的清醒表現在他的手中始終攥緊了戈,不撒開,還表現在他能在亂軍之中審時度勢,向終累大吼: 「終累!快去叫太子帶兵來護駕啊!」 唯一有戰鬥力的,只有夫差了,這點他清楚。 終累打馬而去,那情狀全然不像往日那樣的懦弱,而是十分驍勇,不計生死,左砍右殺,殺出一條血路,去請太子回馬護駕。 伯嚭不敢戀戰,策馬到了闔閭身邊,保護著君王,向後逃跑。受傷昏厥在馬上的吳王闔閭和十幾名將士生還的希望微乎其微,越國年輕氣盛的君王勾踐,已經率軍追將上來,他叱吒著,紅了一雙鷹眼,士卒也氣焰沖天,誰也不會輕易放還吳王,誰都恨不能立即把吳王剁成肉醬,奪得吳越之戰的決定性勝利。 太子夫差在亂軍之中獨樹一幟,率領他的「奇兵」,從側翼殺向了不可一世的越國軍隊。他本來的目的便是鉗制越國軍隊主力,以解吳軍燃眉之急。在他的周圍,立即開闢分割出了一個獨立的戰場。夫差悍蠻勇,他的軍隊也同他一樣的蠻野。在兩軍平等對抗的情況下,越國軍隊的一支分支是不堪打擊的,很快便退敗下去, 向越國縱深地帶逃去。 夫差在準備追擊這股越國殘兵的時候,勒馬回首望了一眼主戰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越國軍隊正在狂追吳軍。 終累策馬跑來。 終累翻身下馬,攔在夫差馬前,渾身是累累的傷痕,跑得臉上汗血流在一處,只剩了眼白和牙齒是乾淨的。 終累:「太子殿下,父王已經被戈擊傷,你快快率兵去護駕啊!」 夫差大怒:「終累,你叫我去護駕,可你怎敢離開大王?」 「終累來傳父王之命!」 夫差冷笑:「只怕是你嚇破了膽,逃到這裡來的吧!」 「終累不值一顧,父王危在旦夕啊!快快去救護父王,不得遲疑!」終累見夫差並沒勒住馬韁回馬,那馬還在向前走,便去拉住了馬的轡頭。 「懦夫!休要延誤我追擊敵兵!」 戰馬推著終累趔趔趄趄後退。 在這一刹那,夫差的心上倏然閃過了一個積鬱了很久的念頭:他已經二十六歲,他早已成年,他破楚和誅殺夫概已經證實了他的力量,吳國文治武功皆有他的一份兒,他自信如果繼承了君王之位,功德不會在父王之下,他渴望享有君王的權力、威儀和所有的宮殿,冰室,車船,還有美女。可是,他的父王雖然是年已六十,還是把持著王位不肯放手,而且,父王闔閭身體極好,尚可披掛征戰。他繼承王位遙遙無期,卻又不能輕舉妄動,不能有半點兒覬覦王位的眼神兒。他用自己的蠻勇和耐性,總算逼迫得終累丟了太子的名份兒,可他知道終累的內心並不平靜,甚至充滿了嫉妒和仇恨。夜長夢多,他不知道時局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他會不會與終累還有一戰,有一場火並?他一直渴望著得到一個機會,讓他順理成章地繼承和登基。現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場,說不定就是天賜機緣。他決定暫不回馬去救護父王,讓時間、戰爭來裁決已經受傷流血的大王,這樣,也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了,也許時間和戰爭自會結束了他父王君臨吳國的生涯,那就怪不得他了。至於終累,他只要催馬一跑,便可完結這位前太子的所有的思慮和煩惱了。 夫差大喝一聲:「滾開!我要去追殺敵兵!」 夫差狠狠地用戈擊打馬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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