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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孫武班師回國的時候,她又到人群中擠了一回,她看見孫武的戰車在一片歡呼聲中從她面前馳過,甚至看見了孫武唇上的短須,看見了孫武那神采飛揚的眼睛。她還是盼望孫武能想起她,看見她,喊一聲「漪羅」!

  還是沒有。

  她的心裡很難過。

  也許,身為將軍的孫武,早已把她忘到了九霄雲外?

  她想,孫武對於一個弱女子是不放在心上的,殺妃便殺妃,拋掉她又算什麼?

  憤憤不平。

  可她還是在孫武離開吳國去作戰的那些漫長的時日裡,默默地祈禱孫武平安。

  公孫尼子是世外之人,常常是一雙芒鞋,一個竹笠,一張琴,遨遊四方。漪羅來了,為了安撫孤獨無助的少女,很久沒有出遊了。後來,齊國的樂師師襄前來請公孫尼子去論樂,漪羅主動離開了公孫,投奔到鑄劍師幹將門下,鼓風裝炭,化銅鑄劍。世人誰不知道幹將鑄的劍是天下奇寶呢?那幹將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薄之柱上而擊之,則折為三;質之石上而擊之,則碎為百。」試想,那寶劍可以將牛馬斬為兩截,剁斷黃金的盤像剁泥土,一劍就能把頑石砍成上百塊碎石渣,一劍就可以把巨大的柱子斬成三截,何其鋒利?

  據說,遙遠的昆吾銅山上,有一種奇異之獸,大小形狀像兔子,性情卻比兔子凶頑。怪獸雄的一身毛色如黃金,毛豎如針;雌的毛色雪白,柔滑如緞子。雌雄出沒,成雙成對,山中獅子老虎見了都老遠地躲避。這野獸吃鋼鐵、礦砂,也偷吃兵刃,它胃中剝出幾粒閃閃發光的東西,號稱鐵膽腎。就是這「鐵膽腎」,幹將帶回去鑄劍,煉了三年不化,後來,幹將的妻子莫邪自己一躍投入爐中,爐中閃爍起紅黃藍橙七色火光,鐵膽腎才和鐵精一道化成了彤紅的鐵水,鑄成天下名劍。漪羅投奔到幹將門下的時候,莫邪已投爐化鐵三年了。那幹將孤苦伶仃一身,無思無欲,一天只知道發瘋了似的鑄劍。

  幹將鑄劍時完全是在一種瘋狂狀態,吃睡在爐邊,聽不見鼓動大牛皮口袋的聲音就大哭流涕,在砧上打鐵的時候狂呼亂喊,唯有為劍器淬火的時候是悄悄的,不許任何人過目。那些天下矚目的劍器,吳王光劍,辟閭劍,巨闕劍,無人知是如何變得鋒利無比的。誰知道漪羅怎麼和他對脾氣?他竟然破例准許漪羅去看,並且學習淬火的技術。漪羅在幹將身邊,每日出一身臭汗,心裡倒也舒坦。幹將鑄劍的時候,為了祭奠莫邪,也為了請莫邪在天之靈保佑冶煉成功,讓三百鼓風裝炭的童男童女,全都披麻戴孝。

  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從早晨到黃昏,圍著呼呼啦啦吞吐風火的冶爐,唱著歌,揮汗如雨,這情景實在是顯得又神秘,又激昂,又驚心動魄。

  漪羅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為思念孫武,還是為了日後見孫武找個因由,對幹將說:「師父,漪羅想請你幫助我鑄一柄劍。」

  「女人要劍何用?」

  「給將軍一用。」

  「什麼將軍。」

  「名聞天下的將軍孫武。」

  「什麼名聞天下?什麼孫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鑄的劍天下聞名。」

  「師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風好不好?」

  「師父你真好。」

  「什麼好不好?有劍可鑄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劍器就好。」

  「請師父鑄上劍器的名字——叫依劍。」

  「依劍,知道了。」

  漪羅歡天喜地。她想,曠代絕倫的將軍,當然應該佩帶曠代絕倫的劍器。可是,為什麼忽發奇想叫什麼依劍?是因為孫武曾經贈你一張依琴,你就要還贈一柄依劍?是要好事成雙?成什麼雙?那個驕傲的絕情的將軍,早把你忘了,扔在羅浮山不管了!想到這兒,她險些流了眼淚。

  她哪兒知道孫武完全被吳王「拴」在戰車上了,哪兒知道今日孫武「逃」出來,正在漫山遍野尋找她呢?

  天漸漸黑下來了。

  孫武跌跌撞撞在山中亂走,忽然喊起來了,「漪羅!漪羅!……」回聲在山中遊蕩。

  孫武沮喪地坐在山中。

  夜的網,罩住了草木和山巒。孫武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單,很孤獨,而且是一無所有。

  就這樣回去嗎?

  現在,吳王闔閭一定大發脾氣,派人四處尋找他的蹤影呢!

  讓他們找吧。

  孫武「逃」跑了!

  難得的一次潛逃,可是,他沒見到他的漪羅!

  第十五章

  孫武策馬疾馳,回到姑蘇。

  說是吳王闔閭心急火燎地要召見他,傳話命他到太湖邊等著,可等到月出東山,也沒見吳王駕到。

  孫武思忖一番,不易察覺地笑了笑。他讓田狄弄了一艘撐起來快如疾風的小船,又弄了些酒菜,在艙中獨酌獨飲,看上去興致很高很高的。

  「田狄,把船撐到江上去。」

  「做什麼?將軍你要做什麼?」

  「把船撐到江上去!」

  「將軍,不等大王召見了麼?」

  孫武狡黠地附耳對田狄道:「現在是輪到本將軍召見大王了,哈哈。」說著,笑起來。

  田狄斂容道:「將軍,大王的脾氣……可不是好玩的啊!」

  孫武:「本將軍莫非有興致與君王玩耍麼?叫你撐船到江上去,你便撐船便是,廢話少講。」

  田狄摸不著頭腦,嘴裡咕嚕著「到底弄什麼神鬼」,手裡緊撐一篙,船兒立即箭一般地射向了煙波淼淼的太湖之腹。

  孫武感歎了一聲:「真地好似一葦投入波濤啊,人的一生大抵如此麼?」

  田狄實在不懂孫將軍感歎什麼,他只覺著今日孫將軍不對勁兒,是有點兒喜形於色?還是坐立不安?激情滿懷?感慨萬分?躊躇滿志?

  怎麼敢斗膽放出這樣狂妄的話?怎麼敢說,他,將軍,「召見」大王?

  難道到羅浮山見了一回少夫人漪羅,就弄得魂飛魄散,不認得東南西北了麼?

  船到了湖心。

  田狄不知道該往何處撐船,手中的篙慢了下來。

  孫武背著手,立在小船的船頭,若有所思。

  冷靜下來了麼?

  田狄:「將軍,還要看湖上景致嗎?不然,我們便回到岸上去吧,去等著大王召見。」

  孫武:「把你手裡的竹篙扔到水裡去。」

  「什麼什麼什麼?」

  「扔下去。」

  「將軍,你是不是……掬一捧湖水洗一把臉?」

  「這是什麼話?把竹篙給我。」

  田狄呆呆愣愣望著孫武。

  孫武兀自去拿竹篙,田狄只好松了手。孫武順手把竹篙投入湖中。

  「你?!」

  田狄張口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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