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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吳江與嶂山演兵,威加于唐蔡兩國諸侯,昭示于天下諸侯國,吳王闔閭心裡十分痛快,當晚,便召孫武與伍子胥進宮,共商伐楚大計。

  闔閭說:「破楚之功,非寡人莫屬。寡人準備征討楚國,二位賢卿以為如何?不會再以時機不到來推託了吧?」

  孫武說:「楚昭王今年十一歲,年幼無知,當政的雖多,但意見不和。周邊國家君王為唐成公、蔡昭侯其實是心向著吳國的,臣以為,可以攻打養城,擒殺掩餘和燭庸,不知大王是否也是作此打算?」

  當然。

  養城居於淮河北岸。攻破養城,將為攻破楚國都城郢都掃清障礙;擒殺掩餘和燭庸,是大王夢寐以求的事情。掩余和燭庸是王僚的兩個弟弟,不將他們翦除,終究是王庭的後患。

  伍子胥道:「臣這裡有三師肆楚之計,必能戰無不勝。」

  闔閭:「子胥快快講來。」

  「以三支部隊輪番騷擾楚國,一軍出動,便可以將楚軍全部引蛇出洞。楚軍出動,我軍便退回,楚軍退回,我軍再出動,讓楚國軍隊疲於奔命,消其銳氣,我三軍一鼓作氣,必能大克楚軍!」

  闔閭拍手稱快,道:「這亦是孫將軍在兵法中講的,兩軍相爭,誘之以利,後發制人哪!兩位賢卿心心相通,天助寡人也!還等什麼?即日發兵,攻伐徐國,凱旋之日,寡人將迎娶蔡侯的姐姐大孟姬,來個雙喜臨門!」

  又過了一年半的時日,孫武才得以抽身去羅浮山,看望闊別的漪羅。這是實在沒辦法的事情,孫武幾乎沒有屬￿自己的時間。吳王闔閭約見唐、蔡君侯的時候,孫武就要去接漪羅了,可是,闔閭似乎是排了一個戰爭「時間表」,把孫武牢牢地拴在了戰車上。數十天后,便是遠征徐國的一場戰事。第二年,又是歷時三個多月的進攻楚國養城的戰役。再過幾個月,又去攻伐越國。北邊滅了徐國,南邊大戰越人,西邊攻破楚國的城池,所幸東邊是浩浩蕩蕩的大海,否則,吳王也一定要向東揮動銅戈的。至於羅浮山,漪羅,孫武想見,也根本無法見縫插針,他整個兒卷在吳國政治和軍事的不停歇地運作之中了。

  幾年之中,日日夜夜,備戰,戰爭;戰爭,備戰,夢裡都響徹著營中鼓角,歷經了石破天驚的一回回大戰役。他攻克了楚國養城,擒殺了王僚的兩個弟弟掩余和燭庸,為王庭永遠清除了後患,為日後大規模伐楚掃滅了障礙。他攻打素以蠻野著稱的越國,他的軍隊長驅直入越國境內,大敗越軍,確定了吳國在天下諸侯中的地位。至於討伐楚國邊境的夷城,攻打潛城,圍困弦城,都不過是在戰略迂回中,順手牽羊之舉。他率領著由他改編的吳國三軍一出城,世人便刮目相待。新編三軍總數三萬三千六百人,正副將軍戰車上鼙鼓高懸,日月軍旗在秋風中獵獵飛舞。軍隊一分為三,每軍一萬一千二百戰士。

  下邊又有十旌,每旌的戰車上兀立著嬖大夫,也張揚著旗鼓,一千一百二十名戰士個個驍勇非常,令行禁止。「旌」之下有「行」,「行」的下面轄制著一百名士卒,二十五人為「兩」,「兩」下又是「伍」,以五人為戰鬥小組。如此嚴格的戰鬥序列,天下唯一!他的軍隊在戰法上穿梭於水陸雙重空間,或走,或打,在無窮的運動之中神奇莫測。所幸有吳國君王的言聽計從,所幸有伍子胥這樣卓越的指揮人才同舟共濟啊!吳國三軍真個是動如一人。開始的時候,他率領軍隊直奔夷城,不過那只是虛晃一招,突然就兵鋒急轉,長驅五百余裡襲向潛城。楚國的救援軍隊趕到了潛城,他扭頭就走,沿著淮河晝夜兼行數百里,到了兵家要地弦城城下。楚軍又跟著來救弦城,楚軍一到,他的吳軍再大舉撤退。一個月裡,他把楚國的兵馬從夷城調到潛城,從潛城調到弦城,把楚軍弄得處處撲空,迷迷糊糊,顛三倒四,將軍罵娘,士兵沮喪,鬥志全無。這時候的楚軍在開合之間,到處露著破綻,孫武臨機決斷,揮動他的第三支精兵強將,突發奇兵,一舉攻破了養城。

  似乎是一場捉迷藏遊戲啊!

  大王在一連串的戰勝攻取之後,對他真個是恩寵得很哩!常常在軍帳中徹夜問答兵法,常常是一同進膳,甚至於夜裡談兵談到月兒西斜,就同睡一榻。他英姿勃發,他雄才大略,他指揮若定,他運籌帷幄,他的兵法用則必勝,他的三軍所向披靡。可以說他是疲於奔命。就是修定和增刪兵法也只能是忙裡偷閒了。有時候,即便大王和他一同宴飲,一同觀賞樂舞,一同登吳王台觀賞風光,那也是一種運作,是大王政事的一部分,是饒有深意的。這一點,他十分清醒。如果說他迷失在備戰和作戰的漩渦之中,也是清醒的迷失;大王讚譽他對於浩大的戰爭舉重若輕,可是不間斷地舉重若輕,實在也就不輕鬆了。

  往昔的飄逸,往昔的閒適,沒了。

  他神經的弦,每時每刻都繃得緊緊的。

  他即使身在吳國,身在姑蘇,也幾乎沒有閒暇回到府上去看看帛女。他常常睡在營帳裡,睡在士兵中間,營帳裡是沒有溫馨的夢的,漪羅也從來沒走進他的夢裡來過。

  哦,漪羅!

  只有在宮中看到瑤琴,在行軍途中看到潭水,看到驛路上的風雪梅花,漪羅才會倏然走上心頭,又倏然無影無蹤。有時,在異國他鄉,遇上連日陰雨,雲翳不開,戰事暫歇,聽見夜雨敲窗的時候,閉上眼睛,漪羅就會走來,睜開眼睛,漪羅又無蹤無影了。

  終於,在三軍大戰凱旋之後,吳王闔閭大慶功、大飲宴的這天,孫武逃了。

  他逃出了姑蘇城,去看望漪羅。他連家僕田狄也沒帶,一個人,一匹馬,脫下戰時的犀甲和征袍,換上粗布衣裳,匆匆奔向羅浮山。終於暫時逃離了那些破城,凱旋,戰前的演習,戰後的撫恤,避開了流血,死亡,奔襲,掩殺,他像鳥雀一般歡躍,胯下的駿馬也像是從一重又一重的蠶縛中沖將出來似的,一路蹄花連聲響亮,馬尾巴跑直了,馬的脊樑上跑出了汗。跑到了羅浮山中,他牽著馬韁繩,在熟悉而又久違了的山路行走。遠遠望去,那梔子林依舊,可是那茅舍,那菜園,卻是到處生著蒿草,一片荒蕪,沒有了往日的生氣。

  松林中,公孫尼子的家也是荒草叢生,而且房屋頹敗,殘垣斷壁,一片冷落。公孫尼子何在?他的漪羅何在?舉目茫然。他不只感到了一種失落和失望,並且感到了孤獨。從前,他即便不曾來看望漪羅,漪羅畢竟是讓他撂在羅浮山中的,他想他可以隨時來看望,或者在合適的時候將漪羅接回府中的。現在漪羅不見了,漪羅到底不是他擺放在羅浮山裡的一個什麼物件兒。隨時可以取回。漪羅的心,漪羅的腿,生在漪羅自己身上,更何況小女子漪羅的性格是那樣地倔強!他知道自己在方略上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他苦笑。

  聲音空洞得很,竟然有回音,回音撞擊著他的心。

  漪羅,你如今在何處?……

  漪羅在山的那邊。

  在鑄劍大師幹將那裡。

  不是公孫尼子待漪羅不好,公孫尼子視這聰慧伶俐的少女如親生女兒。可是,儘管在公孫尼子這裡可以學詩學琴,儘管公孫尼子老夫婦兩個對她知寒知熱,她總是魂不守舍。她既擺脫不了姐姐皿妃之死給她留下的無限悲痛,也無法不常常想起又心狠又情柔的孫武。她對孫武又恨之入骨,又愛之入骨。而且,離開得越是遙遠,越是長久,少女心中的戀情就越是自然而然地膨脹和發酵。也許公孫尼子說得是對的?世有大仁大義,亦有小仁小義。人雖可以看作是一個宇宙,比起國家社稷便足見其小。不,她不管什麼大,什麼小,她只管孫武那顆心是否向著她,是否屬￿她。她其實是期待著孫武來接她回去的,她更期待孫武能對她說一句軟話,表現出一種內疚,那樣她的心裡會好受些,她就破涕為笑,跟上孫武回去。

  可是沒有。

  一扔就扔下她三年半,春來秋去,一千二百七十多個日夜!

  孫武率師遠征養城,出發那天,她早早地趕到城門口,擠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她定定地望著在戰車上,在旄旗下,兀立著的將軍孫武,這時候一切憤怨全部消失了,她渴望孫武能側目向她一望,她將用目光,給孫武一個誠摯熱烈的祝福。她希望孫武知道並且記住,這裡有一個漪羅,在等著他平安歸來。

  可惜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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