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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第七節

  〖長孫晟為救蜀王,在皇宮後院點起了一把大火。〗

  傍晚,長孫晟自仁壽宮回府,先把皇帝和宣華夫人賜的貓兒眼交給小女長孫無雙。

  長孫夫人高氏只三言兩語便說明了蜀王爺出事的始末及要點,並立即將他引進書房。

  書房的一隅坐著蜀王妃,年近三十的堂妹。她的身旁靠著稚氣未脫的名叫「爪子」的孩子,他的從外甥。小孩子似乎睡著了,蜀王妃則木然相向,似望非望。

  長孫晟不知說什麼才合宜,努力想鎮定一下,卻在房中踱起步來。

  有人掌燈,室內人影散亂,卻無言語之聲,單調的腳步聲似是踩在心頭的聲響。

  瓊英悄然奉茶伺候。

  長孫晟驀地感到這情景極其熟悉,似曾見過,是不是早就預感過的場面?想著、想著,明白了!那是開皇九年的春天,在突厥可賀敦千金公主的穹廬之中。時辰也正是傍晚!當時,他長孫晟奉旨出使突厥,滅絕宇文氏最後一個有復仇能力的人——突厥可汗的皇后千金公主。經過十分驚險的鬥智、鬥力、伐謀、代交,他長孫晟獲得了全勝,逼得千金公主自殺身亡。

  那個傍晚,他也在穹廬中不住踱步,室中人全然不發一言,只有他那單調的踱步聲。

  悄然奉茶伺候的也正是瓊英!

  所不同的,掌燈的是公主的親信玉露,卻不是眼前的高氏;然而夫人的神情與當年玉露的慘淡花容則極其相似!

  千金公主也是似望非望的眼神向著他,一似眼前的蜀王妃!

  ——報應,真是報應,報應來了!

  長孫晟被這一可怕的念頭震撼了!他如中雷擊,呆了。

  待他回過神來,卻見蜀王妃的孩兒爪子兩腮閃爍著珠光,爪子沒睡,雙眼直勾勾地望著他,充滿著疑問與怨懟。

  這眼神他也見過,簡直令人不安,那是在何處見了?他窮極心思努力搜索儲存記憶深淵中的每一個碎片,卻找不到這眼神的出處。儘管理智一再提醒他:

  ——當務之急是解救蜀王,他的堂妹夫!可他的心思不聽使喚,反而被那眼神所驅使,徒勞地尋覓著。

  蜀王妃見他長望爪子出神,因而注意到爪子,為之拭去臉上的淚珠,澀然道:「可憐的孩子,爪子才十來歲,從未傷害人,連害人的心思也不曾有過,比麋鹿還麋鹿……」

  說到麋鹿,長孫晟想起一樁往事,那是追擊達頭可汗的一個大戰役。

  達頭擁有十萬騎兵,隋軍連同啟民可汗的人馬約有二十萬步騎,經過兩個時辰的鏖戰,達頭兵潰。追擊了三天三夜,忽失達頭兵馬所在。長孫晟下馬,仔細檢視草原上的馬跡,以確定追蹤的路線。忽然在灌木旁發現一頭小麋鹿,才出娘胎不滿月的小生靈,後腿被亂軍的馬蹄踩斷了。小麋鹿不斷地掙扎、蠕動,並且用自己的舌頭舐傷口,忽見來了長孫晟,兩隻小眼睛滴溜溜望著他,接著眼珠子定住了,雙眼直視著長孫晟的一雙眼睛。它不再掙扎了,也不再蠕動了,連舐傷口的動作也忘了,只是望著他,那眼神似乎含有千言萬語:

  ——我招惹你們啦!干礙你們什麼?你們為何要踐踏我?我媽媽呢?你們把它殺了吧?如今連我這小生靈也不放過……

  它那眼神令人戰慄,所以一見難忘。儘管他追敵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可是當天晚上他睡不著覺,一合眼,便見那小麋鹿望著他!哦!眼前小爪子的眼神,原來就是小麋鹿的眼神,分毫不差!

  他的心智無法凝聚起來,便如一群散兵游勇,任你笳鼓齊鳴而無動於衷,是厭戰?還是怯戰?或是更甚,是嘩變?這情形極少有過,年老了嗎?哦,今年正是五十。五十歲的人,有的精力正如火如荼般旺盛,有的心智卻衰竭了。

  這種心智不能凝聚的情形曾出現過兩次,一次是蜀王彈劾楊廣盜竊國寶的第三天。那時,蜀王、王妃以及爪子都來了。爪子可憐巴巴地跪落叩頭,求他這個大舅父幫忙。第二次是耿詢請他去見蜀王妃,討論鳥兒報警的事。這兩次都因心智無法凝聚,他都無法提出強有力對策,眼睜睜地看蜀王一家沉淪下去,他不願隔岸觀火,而實際上還是隔岸觀火!如今是第三次心智無法凝聚了,這種心智散亂似乎是有選擇的,否則,何以一見來自太子楊廣方面的打擊,便茫然不知所措?

  楊廣是太子。背後還站著至高無上的皇帝楊堅,能與他們對著幹嗎?長孫晟心裡承認怯戰了!

  他想起《尉繚子》中的一則話:

  故兵者,兇器也;爭者,道德也……無天於上,無地於下,無主於後,
  無敵手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驚。

  仔細尋思,倒是像楊廣、楊堅這些人幹事情能做到「四無」,無天、無地、無君、無敵,他們的骨子裡才是真正的兵家。因為他們的行為無道德禁區,心裡無任何道義障礙,所以能所向無敵!

  而我長孫晟戎馬一生,骨子裡還是個懦家的門徒。臣下還能與君主爭什麼?爭敗了滿門抄斬,鬥贏了是叛賊遺臭萬年,能不怯戰嗎?

  再則,人家無道德禁區、無心理障礙,行為如天馬行空,思路如電掃六合,我呢,務必循規蹈矩,處處劃地為牢,騎著笨驢行在羊腸小道之上。雖然未戰,已自敗了七分,幾無勝算了!驀地,想起了草原上的大鏖戰,那騎兵與步兵對仗實在形同兒戲,全然是砍瓜切菜!那步兵,戰則有所不及,逃則快不過奔馬,有死而已,那才叫可憐呢!

  蜀王妃見長孫懸垂頭喪氣坐了下來,不禁長歎一聲說:「原知大案已經鑄成,援救實是千難萬難,若非為了爪兒,我也聽天由命了!」

  長孫晟不敢仰視她母子倆,一見即心中有愧;高氏看著她母子倆,越看越是憂心忡忡,不禁歎道:「聽說皇上把楊勇的幾個兒子交給當今的太子管教,這不是把魚兒交給饞貓做枕頭嗎?」

  蜀王妃「哇」地一聲,哭起來了,許久仍抽抽哽哽地說:「楊勇有好幾個兒子,可我只有爪兒一個!」

  說著,把爪子緊緊摟在懷裡,母子倆淚如雨下。長孫晟的心思經此一激,活躍了。他說:「眼下爪子不會有事。如今不是救爪子的問題,倒是爪子可以救他的父親。」

  「讓爪子去救他的父親?」

  高氏簡直不相信丈夫會說這樣的話,大家全大惑不解地望著長孫晟。

  「可讓爪子上一道奏疏,懇切陳情,敘說父子難分難舍,難忍分離之情,請皇上思准:願與蜀王一起幽禁內侍省接受朝廷審查……便說這些,不宜直接牽扯案情。這可比任何大臣出面說情都有力。即使皇上對蜀王不留情,對孫子能不留情?這麼一來,蜀王爺的性命可望保住。」

  「這辦法好是好,就怕……前年楊勇被廢,皇孫楊儼也上表請求為楊勇宿衛,由於楊素進了讒言,不得恩准。」

  「雖然情形相似,但這回楊素恐不敢隨心所欲再進讒言。離間人家骨肉的事,可一不可再;如再出來離間,便將自己置之於嫌疑之地。三國時,司馬懿勸曹丕剪盡皇族,終取曹魏而代之。楊素一家已處滿盈之勢,若再公然出來挑撥離間,皇上便會懷疑他的用心了。我看此事於空城計正相反;空城計,第一次行,第二次便不行;皇孫上表求情,第一次不行,第二次反而可行。嘿,只要留住蜀王的性命,往後再伺機營救吧!」長孫晟說。

  「如果保不住蜀王爺,還有往後嗎?」一個稚氣十足的聲音問道。

  眾人的目光一時全投注到高氏的膝上。原來大家注意力全放在生死攸關的大事,竟不知幼小的長孫無忌於何時入室並坐在高氏膝上。這話雖然出自小兒之口,但卻著實搖動了長孫晟一廂情願的推想。大家相顧駭然,均覺小無忌一語道破了眾人心底的顧慮。

  「前些日子,我欺侮了無雙小妹子,」小無忌嘟嘟噥噥:「小妹子哭著找媽媽去,我也嚇哭了,哭得比小妹子還大聲,結果還是免不了挨揍,屁股火辣辣的,痛了好幾天。我想,要是我把那陣哭的功夫,悄悄地跑後院放一把火,大人救火都來不及,還有心思打我嗎?」

  「好小子,你這不是圍魏救趙嗎?」長孫晟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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