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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楊伯醜的話,楊堅隱隱約約都聽到了,覺得那些話兒都沉甸甸地落入他那心的深淵,發出山鳴谷應的迴響,嗡嗡不息。他不禁深情地長望西方的落日。

  壯麗的落日!

  蒼涼的落日!

  慘淡的落日!

  一個女子從橋北緩緩走了過來,在獨孤伽羅面前停住。

  獨孤伽羅漫不經心地瞧她一眼,便這一瞧,眼神僵直了。臉如死灰,嘴唇欲動而難以啟口,但心裡則嘶叫起來:「尉遲明月!尉遲明月!」

  獨孤皇后厲喊一聲,昏倒橋上。

  橋下,渭河川流不息,後浪推前浪,有爭鳴,有呐喊。

  內宮鬧鬼了。

  既然皇后白日見鬼,連皇帝都不否認此事,宮人們無不信以為真了。

  於是,說鬼,議鬼,夢鬼,見鬼成風,風吹門戶是鬼,樹影搖動是鬼,貓影鼠步是鬼。那數十個被害宮人的居室幾乎無不鬧鬼,蔓而延之,那些居室的鄰舍,以至鄰舍的鄰舍,全都鬧了鬼。

  整座內宮陰森森的,成了鬼的世界。

  楊堅將日常朝政交給太子楊廣處理,自己溜去歧山仁壽宮同宣華夫人過逍遙日子。

  這一日,他由宣華夫人作陪,在花廳裡聽取驃騎將軍長孫晟述職。

  長孫晟自從與耿詢分手之日,便獲朝命,作為受降使者護送突厥的啟民可汗,北伐達頭可汗的各個部落,時至今日,已將近一年時光。因朝命緊急宣召,只得日夜兼程回京述職。由於皇上不在京師,他到京師過家門而不入,立奔岐山而來。

  「臣與啟民可汗率十萬步騎,同大將軍梁默的部隊會師於北河,只求示威漠北,不許浪戰……」

  「不戰何以克敵制勝?」楊堅不耐煩地打斷了長孫晟的話。

  「孫子有言,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故上兵代謀,其次伐交。這樣,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你們是如何伐謀、伐交的?」

  「達頭可汗敢與中國抗衡,是因為他們有兩個拳頭。兩個拳頭是由十個指頭捏成的。他的下屬十來個部落,便是達頭的十個指頭。我們的目標,就是將他的十個指頭一個一個地剪掉。」

  「他就乖乖地讓你剪?」

  「這就需要我們動心思了。皇上以為該當先剪哪個指頭?」

  「先易後難,小的先剪。」

  「先易後難,那是不錯;」宣華夫人微笑道:「但是小的指頭未必容易剪斷,有時反而是大指頭好剪。」

  說到這裡,她伸開了巴掌:「皇上請看:這四個小指頭緊緊挨在一起,好剪嗎?倒是這大拇指偏離在外、獨處一方,反而好剪!」

  「夫人于武學之道可謂神悟,末將使是照此辦理,先剪達頭手下最強的那一股。」

  「鐵勒?」楊堅疑信參半。

  「正是鐵勒。這是鐵勒的降表,請皇上徹覽。」長孫晟遞上了降表。

  楊堅邊看邊說:「鐵勒已降,朕無憂了。宣華夫人,你這料敵功夫不知從何學來,竟然這等高明?」

  宣華夫人一驚,但即時又綻開笑臉:「嘻嘻,陛下你這是吃賤妾的醋了!你怎不想想:妾身長期伴隨舉世無雙的兵家,能不沾染一點兵味?」

  楊堅哈哈一笑,又遭:「長孫將軍,你還沒說出大拇指好剪的道理呢!」

  「正因鐵勒族比較強大,他與達頭的關係也就特別,是一種半部下、半盟友的關係,達頭對他固是半信半疑,他對達頭自然也是若即若離,這便如剛才夫人所言:它是偏離在外的拇指。於是,我們派人帶著重禮去策反鐵勒,叫他只要離開達頭就行,至於臣服不臣服天朝,倒是無關輕重。」長孫晟道。

  「這怎能說是無關輕重?」

  「只能這麼說,鐵勒人自尊而又驃悍,強令投降那是不成的,但他既然離開達頭,不依靠天朝能行嗎?讓他們自己提出歸附天朝,不更好嗎?」

  楊堅不住地點頭,又問:「那下一個目標是剪誰了?」

  「這,末將不說,恐宣華夫人也已料中。」

  「我可沒有這種能耐!」宣華夫人急急截住話頭:「我剛才歪打正著,因是沾皇上的靈氣,也因為將軍以雙掌十指比喻兵事,這雙掌十指原是婦道人家操作女工最熟悉的事。」

  「現在仍以十指為喻!」楊堅目含笑意道:

  宣華夫人見推託不了,只得答道:「若論我們婦道人家縫補運針,除拇指外,最容易傷的是小指,其次便是中指。小指最邊,中指最長。不知與用兵之道是否相符?」

  「夫人所料極是,我們第二個說降的目標是僕骨部落,一個最小的部落,見鐵勒部臣服天朝,自然一說即合。第三個是思結部落,這是一個中等部落,先叛達頭他沒那膽量,遲了又怕落後,將來在天朝沒有他應有的地位,所以第三個說他正合時宜。」

  「這幾個說降使者,朕要加封重賞!」

  「加封倒是不必,重賞卻是應該的。這些使者都是啟民可汗的部屬,不好封……」

  「你盡叫啟民的部屬去說降?」

  「正是,說降不光是憑口舌之利,主要還是靠情分,讓突厥人去說突厥人,不僅事半而功倍,而且不著痕跡,這是極其重要的!」

  宣華夫人聽了大吃一驚,心想:

  ——這不是我的「借刀殺人、樹上開花」的妙計嗎?他長孫晟又怎知道了?莫非皇上在懷疑我了?因此與長孫晟串通一氣,引我進入他們圈套?我剛才實在說得太多了……

  這時,長孫晟又遞上了僕骨、思結二部落的降表,楊堅看得眉笑眼開,實無作偽痕跡,宣華夫人又鎮定下來,心想:

  ——你長孫晟借突厥啟民可汗之手,將突厥各部落逐一瓦解,迫達頭就範;我借楊堅、楊廣之力,將其骨肉。親信宰的宰,廢的廢,一個對外,一個對內,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你長孫晟也見過那本秘笈嗎?莫非我那本書便是他暗地贈送的嗎?那又為了什麼呢?

  想到此,不禁對長孫晟大為好感,便沖著楊堅言道:「長孫將軍立此大功,不知皇上將如何封賞?」

  她可把楊堅問住了。此事他可一點也未曾想過,他急召長孫晟回京述職只是一種藉口,他的本意只不過是要長孫晟立即離開突厥的數十萬步騎,防止他利用突厥的軍事力量,與西南益州蜀王的兵馬同時起事,從南北兩面挾制朝廷。如今看來,不僅長孫晟毫無不軌形跡,甚至他連蜀王被捕歸案之事也渾然無知。該當賞他,欠他的不僅這次功勳,賞什麼好呢?他默然許久,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長孫將軍功德,朕心裡有數,你先歇息數日,然後轉回塞外,盡展平生抱負,畢收不世之功,到時自當一併封賞,決不相負!」

  長孫晟不再認真聽取皇帝許諾,他不僅年逾不惑之齡,而且到了知天命之歲,根本不指望楊堅會再給他什麼。只不過剛入仁壽宮時,心情不免有點緊張,連他自己也弄不清何以如此之緊張!是朝命反常的緊急?還是皇上破例在小花廳裡召見?抑或是皇帝破天荒第一次由寵妃陪伴接見前線的將軍,而且宣華夫人又美得如此灼灼逼人!皇帝的撫慰使氣氛寬和了許多,他的拘謹不知不覺中放鬆了,這才略為自如地環顧周遭。

  嘿!櫥架上竟是這等珠光寶氣、琳琅滿目,幾乎是天下奇珍畢集於此了。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三位王子賀禮了。晉王、蜀王、漢王送此重禮,哪裡是為了慶賀小妹子天香公主出生?這分明是超常的重賄,精明之極的皇上怎會熟視無睹?真是不可思議!

  楊堅又會錯了長孫晟的心意,他默然起身,從架上取下了一粒貓兒眼,微笑道:「朕今日借花獻佛,便以這顆貓兒眼賜卿。」

  「皇上萬萬不可!」長孫晟立即跪下:「臣實無此意!」

  「既無此意,那就應該得了!」

  「臣謝主隆恩!但此物臣是斷斷不敢要了,懇請皇上歸還宣華夫人。」

  「好,哀家這就收回;」宣華夫人笑道:「哀家再將它賜給長孫將軍的女兒,莫知肯笑納否?」

  事已至此,長孫晟還能不收嗎?但若收下,又犯了大忌:皇帝賜物不願收受,而娘娘賜物卻收了,豈非目無君父?他只好伏地叩頭,竟不知所云。

  楊堅終於看出他的尷尬,樂得哈哈大笑:「長孫將軍,現又如何?哈哈哈!」

  楊堅見宣華夫人笑不可抑,自己也捧腹大笑,把眼淚都笑流出來,最後才解圍道:「收下吧,這也是朕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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