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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小弟在鄴城呆了整整三年時光,天幸不違父命,不僅弄清了先母及姊姊的去向,還查明了兵書的下落。於是便回到光州向父親稟明情況。父親聽了大為興奮,當即擬了奏章,請求當今皇上准他赴京省親,奏章由快馬連夜送發。那時父親親耳聽到快馬離城的急驟蹄聲,真是心花怒放,告訴我:『不久,你們姊弟便可相會,見面時可不許哭鼻子,哈哈哈……』父親只笑了三聲,便即哽住,他搖了搖頭,說:『不好!快去把使馬追回!』

  「我追回了使馬,父親才對我說:『看來你們姊弟暫時還是不要見面為好。你的姊夫長孫晟屢建大功,可是功高不賞,足見當今皇上對長孫氏的忌憚。那是什麼緣故?因為長孫氏是北魏皇族。歷代王朝最猜忌的便是先朝殘餘勢力死灰復燃,倘若你們姊弟一相認,這一門親戚連系魏、齊、週三大皇族的事便會轟動京師,那會引出什麼結果?一家皇族已被猜忌如此,三大皇族連成一氣,更是不堪設想!』於是,父親決意不與姊姊相認……」

  「父親他……他現在何處」高氏哽咽道。

  「要父親不見姊姊其實是辦不到的事。不久,父親便上疏辭去光州刺史之職,然後便來京都定居,不知姊姊可曾留意,近年來常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僧人在驃騎府門外徘徊……」高士廉道。

  「他……他就是……」高氏激動萬分地說。

  「他,自然便是父親了。只是姊姊很少出門,父親只見過你三次,但每見一次回家,他總要說個把月……只是每見一次,他……他身體便衰弱一次,終於一病不起……」高士廉道。

  高氏熱淚盈眶,心懸意慌道:「他……他現今如何?」

  「……在他彌留之際,我曾多次請求父親讓姊姊你去看他,可他癡癡地想了許久,總是搖搖頭,接著便不斷地流淚……」

  高氏已然泣不成聲,疑懼萬分道:「他……他……他?」

  「父親最後說:『我咽氣之後,齊國、周國王族之事便不會累及你的姊姊。』於是,從懷中取出那顆貓兒眼,又說道:『以此為憑,你們姊弟便可相認!』說畢便與世長辭……」

  高夫人淚如泉湧,高士廉慟哭出聲,長孫晟也淚眼模糊,傷感不已。

  五陵原的東南隅,於徑渭交匯之處立一新墓。墓門朝東,居高臨下,順著渭河的流向,似欲展望渭河、黃河滾滾東流的洪流。

  墓碑上書曰:「故齊清河王、周開府儀同三司、大隋上開府高勱敬德公佳域」

  去墓不遠,有一老農正在彎腰揮鋤,翻耕一塊菜地。以其飽經滄桑的神態及嫺熟的操作,一看便知他是最道地、最樸質的鄉農。

  一個華衣公子上前問訊:「老丈,附近可有一個名喚文中子的高人,他住在何方?」

  「你找他作甚?」那老農住鋤問道。

  「那文中子實非等閒人物,他有一卷手書流行京都,晚生拜讀之後,受益不淺;但尚有幾處難以索解,特來求師解惑。」

  「公子貴姓?」老農問。

  「晚生李百藥。」

  「能稍等片刻嗎?」老農不待答話,又繼續揮鋤整理菜畦。

  那李百藥好生不耐,心想文中子在哪裡,你只需告訴我一聲就行,何必讓我一旁等待?看來這老漢非呆即怪,遇上他算是倒黴!

  不一會,又來了一個華衣公子,稍為躊躇,便即沖著老農問道:「老丈何不歇歇?你家兒子作何營生,怎可讓你上了年紀的人這般操勞?」

  「孩兒在家溫習功課。」

  老農住鋤,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珠,慢條斯理答道。

  「老父操勞于野,幾輩清閒在家……」李百藥大笑而後轉過身來,忽見新來的華衣公子不覺一愣,問訊道:「薛兄,原來是你,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那姓薛的公子則道:「李兄弟,你剛才的話應說——老父操勞于野,幾輩攻讀在家。攻讀不見得就比種地清閒,有何可笑之處?」

  「這……」李百藥神情一肅:「倒是小弟失言了!不過父作兒讀,小弟倒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父作兒讀,我家已經持續七世,也算是家風了。」老農說道。

  「這時又有一個白衣少年立于田頭,正欲搭腔,卻見那老農放下鋤頭到河邊洗手去了。三個少年轉至墓前,等候老農歸來。

  李百藥忽又哈哈大笑,手指墓碑道:「你們看!你們看……『齊清河王、周開府儀同三司。大隋上開府高勱……』可笑,可笑,著實可笑!」

  老農悄然立于背後,忽問:「有何可笑?」

  「曆仕三朝便是不忠,不忠卻要勒石昭示天下,豈不可笑?」李百藥道。

  那老丈于墓前一石羊上緩緩坐下,以詢問的眼光注視李百藥許久,這才開口:「李百藥?令尊可是諱德林字公輔的內史令李大人?」

  「你怎麼知道?」李百藥大為驚訝。

  「這恐怕要問李兄自己了……」那姓薛的公子笑道。

  「傳說李公子自幼多病,因此才名百藥,不知是耶不是?」那老丈接著說。

  「你……你又如何得知?」李百藥更為吃驚。

  「自從公子盜走了楊素寵妾之後,已然名動京師,著實是家喻戶曉,仁兄這一出奇制勝的絕招,好不令人嘆服!」那白衣少年則道。

  李百藥紅著臉反詰道:「閣下高姓大名,你這不陰不陽的話又是何意?」

  「在下房玄齡,隨時聽候公子派遣!」白衣少年道。

  「近日朝廷考績,榮稱天下第一的,便是他的父親!」姓薛的公子補充道。

  「房孝沖?如今的徑陽令,野老的父母官?」老丈道。

  「不敢,正是家嚴。」白衣少年房玄齡道。

  「如此看來,當今的一代文宗,內史詩郎,尊諱薛道衡的該是令尊大人了吧?」老丈望著薛公子道。

  「不敢。正是家嚴。晚生薛收。」薛公子道。

  「三位的令尊大人,遠在北齊時代便享有盛名,而且都曆仕三朝,與清河王高敬德經歷大同小異,若以李公子的『不忠』相責,不知三位的令尊服是不服?」老丈又道。

  三位公子羞愧無比,一時均低下頭來。

  老丈則繼續說道:「皇帝像走馬燈一樣過場,你能忠於誰?可見,無定主不可責人以忠,無定民不可責人以化;否則,便有失於想道。」

  三位公子面面相覷,均以為今日遭遇的絕非普通的鄉農。只是李百藥心中頗為不服,覺得這老頭子是故意抓住他一言之失,大作文章,心想這清河王高勱一定與此老有瓜葛,因此才出來為之張目。剛才此老不是言過,他家七代耕讀,定然有不少人當官,而且極其可能是清河王的幕僚,我何不盤問一下,若是確與清河王有瓜葛,便可羞他一羞!當即問道:「老丈起先說過,你家七代耕讀,族中必定有許多人在北齊、北周以及當朝做大官的,老丈不妨一一道來,好讓晚輩開開眼界!」

  老丈搖了搖頭說:「沒有,一個也沒有。」

  李百藥故意誇大其驚詫:「怎麼會呢?以老丈七代家學淵源,出將人相何足道哉?怎麼連一個都沒有出仕?這真是太豈有此理了!」

  老丈微微一笑,臉上佈滿和善的皺紋,眼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似乎對李百藥的語意底蘊一目了然,當即緩緩地說道:「三百年來,人們只致力於一個『搶』字……」

  講到這裡,話又停了下來,因為老丈的身後又來了四個人:三男一女,渾身縞素。

  他們圍在高敬德新墳墓碑之前,默默地清理墳地四周的雜草。

  李百藥等人並沒有注意旁邊陌生人的出現,他們全被老丈吸引住了。

  房玄齡覺得這老丈出語不凡,促道:「說呀!」

  老丈繼續說道:「是的,三百年來,人們只致力於一個『搶』字,搶江山,搶天下。這期間,建國數十,稱帝一百多人。為此,君臣為敵,父子相圖,兄弟互為魚肉。於是,兵書成為王公貴族必修之課。舉國上下注重的不過一個殺人文化。只要把對手殺了,把江山奪過來,便是一切;至於如何治國平天下,他們幾乎連想都來不及想,便已然人頭落地。每個帝王顯赫上天,黯然落地,一如這長河落日。剛才李公子深怪我家為學七世,竟無一人出仕,其實這緣由一點就明:因為,我們不學殺人,也不願幫人殺人,那麼誰還需要我們?誰也不需要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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