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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過了靖善坊,左手是安業坊,右手是光福坊。安業坊有兩座尼寺,一名資善,一名濟度。時逢晚課,女尼誦經聲與暮鼓聲交作。本是安祥平和的聲樂,在長孫晟聽來卻是怦然心動,眼前忽又重現适才虞慶則夫人被兩公差架走的情景。兩年前,那虞夫人在大興善寺僅僅看了一句兵家秘笈,竟然弄得家破人亡。她的丈夫虞慶則死於非命固不必說,她自身竟也落得半瘋半傻。資善尼寺乃是當今皇帝的女兒蘭陵公主舍宅而立的,如今仍在皇家的羽翼之下,那虞夫人大有可能便在此寺中奉旨出家。就在此時,左前方豐樂坊中又傳來暮鼓之聲,豐樂坊也有兩座尼寺,一日法界,是獨孤皇后為令暉尼姑修建的;一名勝光,是四皇子蜀王楊秀立的。這兩座尼寺皇家控制更嚴,如果虞夫人是在這裡出家,今晚恐怕就沒有機會闖入大興善寺了。

  這時,右手光福坊的聖經寺,安仁坊的薦福寺,乃至京師的一百二十多座寺院,暮鼓齊鳴,動天震地。長孫晟茫然而驚,悚然而恐,似乎胸中也有無數暮鼓敲動。恍榴間,他產生了一個錯覺:整個帝京變成了一座大寺院!

  迎面是開化坊、殖業坊。開化坊是晉王楊廣的府第,樓閣燈火尚明;殖業坊是蜀王楊秀的府第,燈暗人靜,因為楊秀在四川任職,當西南道行台尚書令。再往前便是光祿坊和興道坊,那是楊素、高熲的府第,禦街到此便是盡頭,迎面便是皇城的南大門——朱雀門。

  到這裡正是分道揚鑣的時候,然而高士廉還是緊跟馬後,毫無分手的意思。隨著馬蹄聲,長孫晟心中滾過無數的念頭,但終是一言不發,似乎兩個人是在暗中比賽沉默的能耐。在朱雀門外,他們拐路東向,沿著皇城的南牆,又過了務本坊,崇仁坊便在眼前。長孫晟的府第便在崇仁坊,城西的漕渠與城東的龍首渠於此交匯。過了一道石板橋,就到了府門口。驃騎府沒有樓閣,一律的平房;因為地處皇城的東南角,與宮中的太廟只有一牆之隔,若是把府第建得太高,不僅有俯視太廟之勢,兼有窺測皇城內秘之嫌,那是萬萬使不得的!

  獸環未敲,大門隆隆地打開了。迎面立著長孫夫人,她懷裡抱著一歲多的女娃娃,女娃娃手裡正把弄一粒寶石……貓兒眼,貓兒眼是他今日宮中大射贏來的彩物之一。女娃娃圓睜雙眼,那雙眼便如她手中的貓兒眼,忽閃忽閃地發光。娃娃的稚臉現出了梨窩,綻開了微笑,喊「爸爸,爸爸」聲音又甜又嫩,說著便俯身向前。長孫晟伸手抱了過來,歡容滿面。夫人立在一旁,似笑非笑。近來她總是抱著女兒出門相迎。她知道丈夫見到寶貝女兒總是喜笑顏開。一個家庭的溫馨、和諧,實在唯有賢德、聰慧的主婦才能釀造出來。

  掌燈的家院在前領路,越過三進,才來到客廳。長孫夫人高氏抱著女兒回房。家院點燃了廳上的大紅燭,便即退下;繼而有書僮送茶上來。長孫晟伸了伸手,請客人喝茶。他仍然無有言語,既不好開口稱「內弟」,也不宜泛泛呼之,只好啞巴般比比手勢。

  忽然房中的女娃娃大哭起來,接著一個不滿四歲的幼兒急奔出來,躲在長孫晟的身後。高氏口喊「無忌!無忌!」抱著女兒追了出來。無忌是長孫晟的小兒子,他顯然很慌張。

  長孫晟撫摸他的小腦袋瓜,藹然問道:「怎麼啦?」

  「哥哥壞!他搶走了我的寶貝……」小女娃連說帶哭,同時從母親的懷中掙脫下地,朝小無忌走了過來,伸開手,說:「還!還……」

  長孫晟臉容一肅,說道:「你怎麼好搶小妹妹的東西?」

  小無忌扁扁嘴,哭了起來:「我……我不是搶!我拿爸爸媽媽的東西……怎能算搶!」

  「是,爸說錯了,你不是搶,不過,你還是還給妹妹……」

  小無忌嚷道:「不!我不是搶的,為何要還?」

  長孫晟又哄道:「好……那你讓給妹妹。」

  小無忌神情緊張,連說:「不,我不……」

  小女娃卻說:「我要!我要……」

  長孫晟與夫人相顧搖頭,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高士廉卻開了腔:「就是為了小娃娃剛才手裡的那一顆貓兒眼嗎?」

  他剛才隨長孫晟一進大門,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小女娃手中的貓兒眼。

  「是貓兒眼。」長孫晟道。

  「是祖傳之寶嗎?」高士廉問。

  「不。」長孫晟搖搖頭:「是今日大射中我贏來的彩物。聽說今天所有的彩物都是從虞慶則家中沒收的,所以,這貓兒眼的原主也可以說是虞慶則……」

  「此事叫人好生納悶,」長孫夫人忽然插嘴:「這顆貓兒眼與我家的那顆竟然一模一樣,你一拿回來,我一下子看呆了……當年父親讓我把玩的那顆便是這樣子。父親曾說,我家本來有兩顆,祖父蒙難的那天,財產全部沒公,收歸國庫,連房屋也勒令改為莊嚴寺。其時父親他才七歲,一個多月後,他跑到寺中捉迷藏,無意中揀回了一顆貓兒眼。二十年後,他拿了出來,讓我把玩,可過些日子父親又把它收了起來,道是此物乃祖父唯一的遺產,丟了對不起祖父……」

  長孫晟輕輕地掰開無忌的小手,取出了貓兒眼,仔細端詳了一陣,幽幽說道:「當年我同虞慶則出使突厥,沙缽略可汗贈送給虞慶則的便是這顆貓兒眼,那可汗還說這寶貝本是北齊朝廷送去的貢品。」

  高氏頗為感動地說:「如此看來,這一顆乃是祖父被抄家時收入北齊國庫的那一顆了!」

  長孫晟感歎地道:「看來不差。那時北朝分裂成周、齊兩國,爭相討好北方的突厥人。齊帝將這貓兒眼進貢給突厥,周帝則派我送千金公主給可汗為妻,此等事情在當時實在不足為奇。奇的倒是這貓兒眼的經歷:由你家沒入齊宮國庫,又由齊帝獻給突厥汗庭,再由沙缽略可汗送給虞慶則,複又由虞家再轉入夫人手中,如此繞了一大圈,終於物歸原主,實是叫人拍案稱奇!」

  說到這裡,長孫晟便把貓兒眼放進了早已依偎懷中的小女兒手中。

  小無忌的反應極快,一伸手又把那貓兒眼搶去了,那女娃娃強烈抗議道:「我要!我要……」

  這時,高士廉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那女娃娃的掌心,微笑道:「給你!」

  女娃娃的淚眼立時變成了笑眼!

  長孫晟夫婦一時卻呆了:

  ——在女娃娃掌心閃爍的分明又是一顆貓兒眼!而且同原先的那一顆一模一樣,一點不差!這是怎麼一回事?

  高士廉站了起來,長揖道:「夜深了,我告辭了!」

  長孫晟夫婦又是一怔:此人把價值連城的貓兒眼隨意放在這裡,沒任何交代,便這麼走了?長孫晟連忙從女兒手中取過貓兒眼,同時說道:「且慢,這貓兒眼……」

  「這貓兒眼算是我給小娃娃的見面禮。」高土廉搖手道。

  「那怎麼成?」高氏急道。

  高士廉微微一笑道:「那又怎麼不成?這一顆才真正是你從小把玩過的貓兒眼,今日也算是物歸原主,來龍去脈,明日再談吧!」

  高士廉又是一揖,再次告退,長孫晟只好送客出門。

  長孫晟送客回來說:「他聲稱是你的弟弟,你歷來都說是獨生女,無兄無弟……如今此人又將價值連城的貓兒眼放在咱家,那是為了什麼?是想釣那一部非同小可的兵書嗎?」

  「什麼非同小可的兵書?」

  長孫夫人莫名奇妙。於是,長孫晟便將他兩人今晚到大興善寺,向僧燦和尚索取兵書的經過細述了一遍,最後又品評道:「我看此人若非膽大妄為的騙子,便是一個極精明的人……你父親當年在外頭不會有私生子吧?」

  長孫夫人搖搖頭說:「那是決計不會!不過,父親當年被周武帝俘獲之後,杳無音訊,家裡都以為是以身殉國,母親傷心成疾,含恨而逝……莫非他老人家還健在?甚至早已另建新家……唉!這顆貓兒眼確實是我家之物,從此人身上莫非可望查出父親被俘後的線索?」

  長孫晟夫婦各抱一個孩子轉入寢室。孩子們很快就安然入睡。長孫晟夫婦則圍繞高士廉及貓兒眼的事編排了無數可能發生的故事,然後又一一將它們推翻。

  突然,女娃娃夢囈起來:「不……不……別搶我的寶貝……」

  接著,便大哭起來,神態極其傷心,這情形是歷來沒有的。

  幾案上兩顆貓兒眼在燭下閃閃發光,活似小孩的一雙眼睛,試圖窺探人間的奧秘。

  女娃娃仍是哭個不停,夫人起身從幾案上拿了一顆貓兒眼放在女兒掌心中,呵護道:「乖乖別哭,寶貝就在你的手中,別哭……」

  這一手果然很靈,娃兒不哭了。

  第二天高士廉來得甚早,從他佈滿血絲的眼珠可以看出昨晚他也沒有睡好。

  長孫晟夫婦仍在客廳接待他,期待他能說明身世的來龍去脈。

  高士廉默默地喝著茶,淚水終於從腮邊緩緩滾落,他以哽咽的聲調說道:「父親被俘之後,自以為必死無疑;但周武帝念咱世代忠良,不忍相害,授父親開府儀同三司,又嫁之以宗室之女,第三年便有了我。同時周武帝又為父親更名高勱,其時齊國行將滅亡,國家都完了,還在乎一個人的名字,父親只好聽而任之。不久,周武帝歸了天,大丞相楊堅獨攬大權,便以高勱名義派父親出任光州刺史。至此,父親才得方便派人到齊國尋找先母及姊姊的下落。可是連去三撥人馬,都是杳無音訊。直到小弟十八歲的那年,有一天夜半,父親把我叫醒過來,要我去辦兩件大事:一是查清先母及姊姊的下落,二是追索那部兵家秘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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