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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既然誰也不要你們那套學問,又何必苦苦學習,越學越苦,越學越窮,這不是自討苦吃嗎?」李百藥道。

  那老丈望著天邊,愣得很久,這才喃喃道:「是自討苦吃……不過,搶劫殺戮已曆三百多年了,大家殺人恐怕也殺賊了,殺怕了;若不是殺怕了,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何以單是京都便有一百二十多座寺院?需知這寺院全是留給人化解罪孽用的。既然大家厭倦戰亂,那麼太平就不會太遠了。總會有一個明君出來治國平天下吧!可是,人們熟悉的只是陰謀殺戮,治國平天下的那一套道理早就忘了,那怎麼辦呢?」

  房玄齡恍然大悟,說:「因此,就得有人自討苦吃,把那治國平天下的道理,一代一代往下傳!」

  「由於這道理極為微妙,若非口傳心授、畢生推究,終歸難達化境,如果不是父耕子讀,便不能代代相傳。」老丈又道。

  「其中精奧之處,老丈能否略示一二?」房玄齡問。

  「就如平天下,何謂平天下?平,便是和諧。而如何才能使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間保持一種和諧的關係,關鍵只在一個『恕』字!」老丈道。

  「什麼是『恕』?」薛收問道。

  「恕者,如心也。如他人之心,為別人設身處地想一想便是了。所以,恕便是理解別人。恕道是雙向進行的。為人子者,應替父親設身處地想一想;為人弟者,應替兄弟設身處地想一想。這是上向。而為君父者,必先忘我;忘我,然後能無私,然後能至公;至公,然後能以天下之心為心。這是下向。乾下坤上,便成泰卦之象。卜國為泰,便是天下太平的氣象了!」老丈道。

  「上面的人能為下面的人著想,下面的人能為上面的人著想,此事談何容易?當今之世,左右猜忌,上下分裂,恰恰是個否卦!」李百藥道。

  「兵家之說橫流,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人人設陷,個個自危,能不上下阻隔,左右猜忌,自然是個否卦!然而,否極泰來乃是自然之道,亂到極處,太平就來了!」老丈道。

  這時房玄齡頗為激動,長揖道:「若非晚生走眼,先生定是文中子無疑。如蒙不棄,願隨先生左右,聽候教誨!」

  薛收、李百藥也長揖道:「願隨先生左右,聽候教誨!」

  「令尊均是馳名當世,何必受教於野老?真是自討苦吃!」老文道。

  三人又長揖道:「我等情願自討苦吃!」

  文中子熟視三人久之,然後點了點頭,緩緩地起身,向田間走去。

  此時站在墳地附近整理墓地的那四個人,自然便是長孫晟、長孫夫人高氏、高士廉、高雅賢了。高氏一見乃父之墓,已然悲痛欲絕、淚如泉湧;長孫晟、高士廉也陪著垂淚。卻也不覺聽到了那個老丈的闊論,便強抑著悲痛,聽他說道。起初但想略聽幾句便辦正事,為高敬德掃墓,可是愈聽愈是沿文中子的思路疾走遠馳,不能罷休。直到文中子向田間走去,長孫晟這才抬頭來端視高士廉,肅然道:「還要檀公的《三十六計》嗎?」

  高士廉沒正面回答,卻朝荷鋤回來的文中子迎面上前去,長揖道:「剛才高士一席話,真使晚生大開眼界!你道兵家著作是強盜的經典、豺狼的功課,如此有害於世的書,為何至今人們還競相珍藏?」

  文中子瞠目而視,然後顧左右而言:「兵家著作是強盜的經典、豺狼的功課……我剛才這樣說過嗎?」

  「沒有,師尊但說是殺人的文化。」薛收道。

  文中子又望瞭望高士廉道:「你說得很尖銳,也很尖刻,兵書,在大多數情形下,確實是強盜的經典,豺狼的功課!三百年的歷史不正是如此嗎?然而,在保國安民、抗暴止亂中,卻不能不用兵書,殺一人而保萬姓,可謂功德無量。因此,還是說它為殺人文化更確當一些……」

  「殺人文化,好像是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高士廉道。

  「兵者乃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不大加貶損它,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要用,那就不堪設想!」文中子道。

  文中子拾起鋤頭,終於在薛、李、房三公子的擁簇下踏著夕陽向西走去,在五陵原上拋下了四道長長的影子,那影子似蚊如龍,在地平線上蜿蜒滾動。

  高氏輕輕地啜泣著,高士廉與高雅賢立於一旁勸導,長孫晟兀自望著長河落日出神。

  落日是壯麗的,落日是蒼涼的,落日是無奈的。

  第二節

  〖高熲答應收下上往國王世績、的千里馬,
  不意競惹出一場火燒昭玄寺的故事。〗

  這晚,高熲退朝回府,悶悶不樂地坐在書齋裡。他已察覺楊堅對他的冷淡,猜想,這可能與出師高麗失利有關。但這能怨他嗎?如果不是小王爺楊諒急功好利,逼他提前於酷暑天發兵,會造成這一怪局嗎?有好幾回他忍不住要向楊堅說明這一情況,但話到喉嚨又強咽下去。

  他知道楊堅對小兒子楊諒非常寵愛,揭了漢王的癩瘡疤,楊堅定然不悅。再說,楊廣不早就說過了嗎?楊堅早知出征高麗的實情,重提此事,豈不有失忠厚之道?高熲一向以厚重取信楊堅夫婦,怎能一時難忍而失之於輕薄,即便楊堅不明去年出兵的底細,楊廣怎能不予以道破?自從太子楊勇失寵之後,另外四個皇子都望自己能被立為皇儲,除了努力表現自己,便是挖空心思編排競爭對手的不是。楊諒乃楊廣宿敵,征伐高麗中又犯下如此重大的過失,楊廣豈肯放過?那是非在乃父楊堅面前揭露不可!想到這裡,高熲漸漸沉著下來,緊張的心情又輕鬆了許多。

  人的心思一往好的方向馳騁,便是暗夜也頓時輝煌起來,眼前即刻顯現了許多善人的面孔。劉暉實在夠朋友,便在他出師高麗失利回京的當晚,連夜叩門造訪,告訴他驚人的天象:

  ——白虹貫東宮門,太白襲月;瑩惑星入太微,犯左執法。

  還教他排解之法,以祈禳厭勝消災。

  接著,法界寺的神尼令暉,也悄然相告熒惑星入太微的消息,複言今年國有大喪,要他好自為之。之後,真覺大師也來了,說法大同小異。劉暉本為摯友,犯忌相告還不足為奇;難得的是,真覺、令暉二位乃佛門之大德,歷來足不出戶,竟然也犯忌為他破例而來,這卻著實令人感佩!於是,他終於決定:

  ——於今晚祈禳厭勝,請劉暉前來作法消災。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他知道:

  ——這是兒子高德弘來了。

  瞬間,一個二十來歲的白皙青年立于面前。

  「都準備好了嗎?」高熲問,他指的自然是今晚祈禳厭勝的祭品。

  「好了。」高德弘反應遲鈍。他是太子楊勇的女婿,要是楊勇能順利承嗣,他將是駙馬都尉,加上父親左僕射這一背景,前程不用思慮便是錦上添花;如今,太子的地位炭發可危,父親地位也不穩,於驚慌失措之際,他不僅沒有應變能力,也沒有思考能力,因為他歷來不用思考,也不愛思考。以故,雖然長得又白又胖,漂亮之極,也愚蠢之極,如今只顯出一副傻相而已,回了「好了」之後,竟不知所云,只是木立于乃父之前。

  市樓上傳來了陣陣聲,歇市了,天透黑了,為何太史令劉暉還沒有來?高熲不禁心族搖盪,他怕劉暉的口不密,走漏了消息,那就消災不成,反而招禍了!在隋代,祈禳厭勝是犯法的。去年,朝廷曾又重申:「畜貓鬼、蠱毒、厭魁、野道之家,投於四裔。」這詔令當時還是高跟他親手起草的,用意在於打擊楊素的妹妹、妹夫——獨孤陀夫婦,如今,弄不好反而會作法自斃了。

  「劉暉為何還不來?」高熲叨念著,他明知兒子高德弘解不開這一疑問,但又希望兒子會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王輔賢也說要來,也沒有來。」高德弘微歎道。

  「哪個王輔賢?」高熲不免吃了一驚。

  「就是那個從新豐來的術上,他是太子特地請來祈禳厭勝的。」

  「你怎麼把這事告訴他了?這能到處嚷嚷的嗎?」高熲發火了。

  「兒不敢信口開河,他原先就知道……」

  「唉!劉暉果然洩密了!」

  「劉暉也沒洩密。熒惑星入太微,犯左執法的天象,本是王輔賢發現的,是他告訴了劉暉,劉暉只是進一步證實。爹別擔心王輔賢,他自己不是也想替太子祈禳嗎?」

  高熲默然。他怎能不擔心?這種犯禁的事是知道的人愈多,愈容易出事的。

  隨著一陣腳步聲,劉暉和王輔賢終於出現在眼前。王輔賢頭戴介幘,身穿白單衣,腳著皮履,是隱士的裝束。高熲父子連忙出迎,把他們請進書房。

  奉茶、寒溫過後,高熲忽地肅然起立,避席作揖道:「吾以德薄,幽冥不佑,天降異兆,誠恐劫數難逃。何期二位不棄老朽,履險相救,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第下今日為何說起見外的話來?」劉暉連忙回禮道:「至於天降異兆,經過祈禳,自然否極泰來,何需過慮!」

  王輔賢則道:「第下乃國家之棟樑,宗廟之柱石,雖毫髮之偏差,實維繫社稷之安危!因此,近來官民不安,朝野驚恐,無不為第下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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