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隋文帝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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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仿佛見到獨孤氏被一刀砍下,人頭落地,且在打滾。盤旋。盤旋著,盤旋著……忽然鬚眉戟張,竟是一個男人的頭顱。這男人並非別人,竟是他的岳父獨孤信!神威凜凜的北周上柱國、大司馬獨孤信!楊堅在北周,十六歲便超升驃騎大將軍,少年英武,青雲直上,無人敢犯。有一回偶犯軍紀,但並非大過,以為定是小事化了;不料大司馬獨孤信卻親來處置,吩咐手下脫光了他的褲子,鞭得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屁股已非屁股,事後數十日每天拉尿都痛徹心肺。平復以後,獨孤信便將女兒獨孤伽羅嫁給他為妻。這獨孤伽羅對他雖是百依百順,但每每相見總令他心驚膽戰;因為獨孤伽羅雖長得與父不同,而眉宇間卻有一股獨孤信的神氣。以致每回他細觀獨孤伽羅的花容時,那臉上往往便幻化出岳父獨孤信的尊容…… 也不知是楊堅膽怯,還是月夜馬不識途,竟斜刺裡奔離驛路,一味往歧山叢林中闖去,直到無路可走,馬才停蹄,人方下鞍。楊堅呆呆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咀嚼蓮花公主适才說的那幾句話,覺得其言有板有眼,句句真實,他貴為天子卻保不住愛寵,當真枉為一國之尊。 高熲、楊素已悄然來到身邊,楊堅不聞不見,仍在出神。二人正欲上前請安,即聞楊堅又道:「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 「願陛下想開一點……」高熲勸解道:「總不能因為一個婦人而輕視了天下。」 這話自然很對,若是在平常,楊堅無以駁詰。但現在他聽了極不對勁: ——尉遲才人豈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婦人?豈是一個等凡的愛寵?那可是我尋找數十年方得一遇的知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骨肉!你這個混蛋又怎能明白! 楊素則把「一個婦人」著意解釋為皇后獨孤伽羅,他滿腦子裡想著如何去獨孤伽羅面前挑撥: ——那高熲心目中竟無二聖之尊,說你不過是「一個婦人」而已。 此舉將可讓獨孤氏對高熲恨上加恨。 高熲之言雖是逆耳,卻使楊堅覺得實在不便在山上再呆下去,在二人的左右勸解下,終於一起回到了仁壽宮。 蓮花公主一反常態,呼茶、進飯、敬酒,竟然體貼入微,與過去判若兩人。 楊堅吃飽之後,即令禁衛揪出張權,脫下褲子,庭杖一百,直打得他死去活來方罷。且當即下旨道:「從今而後,誰敢動朕嬪妃一根毫毛,我殺他九族,抄他八代祖宗!」 事後猶不解恨,撤了張權的宮監,追回賜姓,令宇文愷接任。 第六節 〖遠征高麗,三十萬大軍生還長安的只有十分之一二, 這是高熲用兵以來最大的慘敗。〗 楊堅自仁壽宮返京,便下了一道詔書: ——凡是畜貓鬼、蠱毒、厭勝的人,一律流放投邊。 此舉算是向皇后獨孤伽羅丟了一個白眼。 這時,天下雖是統一,卻未見太平。西有南寧羌族叛亂,南方桂州李世賢造反,北方突厥大可汗都藍的堂弟突利可汗則遣使來京求婚,而東方高麗王高元卻於邊境備戰。 這一日帝禦大興殿,即與群臣商議上述四件大事。 只是大臣們噤若寒蟬,都不輕易開口。自從平陳統一中國之後,死去的上柱國有鄭譯、豆盧勳、韓擒虎、韓建業、梁彥光、梁睿等六人,韓擒虎之死尤其蹊蹺。上柱國乃當時軍隊最高的官銜,楊堅當年便是憑上柱國取北周的天下而代之,他對今日的上柱國能不猜忌?殿中眾大臣不少都掛上柱國軍銜,見韓擒虎之死又怎能不談「虎」色變? 那高熲不僅有動輒殺頭的上柱國軍銜,還是位極人臣的宰相,已經到了絕對不能再立功的地步,如再立功,楊堅只好賞他殺頭了。所以,他每一步都是走在表面凝成薄冰的江湖之上,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既是戰戰兢兢陪盡小心,又要裝成若無其事,坦坦蕩蕩。所慮的是: ——若無其事要過分了便近乎尸位素餐;坦坦蕩蕩弄過火便流於張狂。個中的分寸著實不好把握。 上柱國、內史監虞慶則,與高熲處境類似,頭上也懸著兩把刀。加上當年出使突厥,大意中娶了突厥女人,又接受了突厥可汗飯送的千匹駿馬,著實犯下了大忌。只是悔恨難追,唯有加倍小心才行,自然不敢輕易發言,生恐禍從口出。 上柱國、右衛大將軍元胄,是魏昭成帝的六代孫,美鬚眉,多武藝,于楊堅政變奪權僭移周鼎之際,追隨護駕,亦步亦趨,幾乎把楊堅從刀叢中救出來。楊堅曾當眾宣言:「保護朕躬,成此基業,元胄之功也!」 然而,時過境遷,功勞竟成了包袱。元胄既嫌楊堅忌刻寡恩,楊堅也疑他忠心不純——你既能助我篡周立隋,又怎知不會幫他人篡隋改朝?況且,你還是北魏的帝子王孫,難道便想稱孤道寡? 這些念頭一旦滋生,口雖不宣,難免泄於神色。於是,心照不宣,終於漸疏漸遠。元胄更覺多言無益,凡事沉默為佳。而沉默多了,難道不是一種態度? 上柱國、左衛大將軍元宇,也是北魏帝胄,少壯時常以帝胄為榮,老來卻以此為累,深知皇族的血統實是禍根,如不一再向新朝輸誠表忠,禍便旋踵而至。所以,他輕易不言,言必有「忠」。他必須耐心而又耐心,等待一個獻忠的機會。 上柱國、宋國公賀若弼,一聽皇帝楊堅擺出的四個議題,心中便有了數。 桂州人造反歷來有因,半年前李光仕侵襲州縣,被王世積剛剛平定,如今又出了個李世賢,顯然是殺人有術,安撫無策的緣故。 南寧西羌的叛亂亦同此理。 至於突利可汗求婚的事卻難以對付。突利在誅殺都藍可汗之妻可賀敦千金公主時,出過大力,為大隋根除了北周最後一個皇族後代,其功不少,斐矩曾因此答應他娶大隋公主。如今若不兌現諾言,便是食言自肥,勢必與突利反目為仇,終將促進突利與都藍兩堂兄弟的聯合,在漠北樹一大敵;而如果將公主下嫁與突利,大可汗都藍必然生怨,從此北方將無甯日,長孫晟平定漠北之功自然化為烏有。 而高麗王高元邊境備戰之舉,事出有因。自從消滅南朝之後,楊堅即有兼併高麗之志。前不久,由專使送一璽書給高麗王高湯,書中大言道:「王謂遼河之廣如長江?高麗之人多如陳國?」 便這兩句話,把高湯嚇病致死。高湯之子高元血氣方剛,繼位之後,聚兵捍邊勢所必然,何足為怪?但需一紙璽書安撫人家,戰禍即消於無形。 以上四件大事,賀若弼正準備陳述自己的看法,突然舌頭一動,忽生痛感,竟把滿腹的意見強行壓下肚底。因為他猛然記起父親的遺言。 他父親賀若敦是北周金州的總管,因言語之失,被宇文護殺害。 賀若敦臨刑時曾鄭重囑咐他說:「平定江南,統一中國,是吾平生之志,望你他日成吾遺志。吾今日之死,都因言語之累,你不可不記!」 於是引錐刺破賀若弼的舌頭,要他記取父親的教訓,謹慎口舌之禍。由於這個緣故,賀若弼雖是驍勇慷慨,博覽群書,思路敏捷,但於言語之際總是吞吞吐吐,拙於言辭。 楊素、楊約兄弟正處在最佳狀態。他們的得勢,沒有人能看出來,他們的姊姊楊氏近因貓鬼案已被削髮為尼,明明是一種劣勢,但有誰能明白,其實正是他兄弟倆的苦肉計。因為,他們如不協力鑄成貓鬼案的錯案,暗中把獨孤陷夫婦往絕境上推,誘惑高熲、蘇威經手斷送國舅爺獨孤托,又怎能在「獨孤公」高熲與獨孤氏家族之間製造出一道裂縫呢?楊素、楊約兄弟早已形成共識:為了在「獨孤公」與獨孤氏家族中製造裂縫,從而令高熲失去靠山,忍痛拋出姊姊還是值得。就如打仗,己方不損一兵一卒,焉能擊敗敵人?如今高熲已受到嚴重的損害還渾然不覺,這真是妙不可言!現在,他們一聲不吭,並非由於怯弱,而是像狩獵的行家一般靜悄悄地潛伏隱蔽下來,等待豺狼狐兔等野物的暴露。 長孫晟不是上柱國,但有上柱國之憂。叔父長孫覽是上柱國,且系國戚,統八總管,任東南道行軍元帥;哥哥長孫熾又是戶部尚書。其家族滿盈之患,豈可掉以輕心?所以,他也不輕易出謀獻策。 王世積因平定桂州李光仕之亂,乍升為上柱國,而今又出了個李世賢的亂子,又怎敢多言。 內史令李德林與右僕射蘇威則似乎人定,像個高僧。 楊堅於殿中的氛圍似是渾然無覺,其實心中卻大為詫異。近幾年來,群臣議事出語漸稀,可以解作對朕躬的尊重,但今日朕已出語叫眾人暢所欲言,為何既不暢也不言,竟是鴉雀無聲!他對韓擒虎之死早已淡忘,且又不明其死因,哪會感悟眾大臣談「虎」變色的情懷;然而,出於他對政治的敏感,憑直覺便知今日氣氛的反常。他的難堪很快便轉為惱火。心想: ——朕待大家不薄,殿中群僚幾乎大多位極人臣,其錦衣玉食甚至超過朕躬,楊素、賀若弼姬妾逾千,李德林華屋數百,虞慶則戰馬蔽野……只不過差一頂皇冠罷了,難道只有皇帝讓你們來當才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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