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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紅葉心中一驚,她實不欲殺人,更不欲殺尉遲明月;但也明白此事不容她猶豫,便決然應道:「領懿旨!」

  「藥殺。」獨孤氏略一思索又補充道。

  「是!」紅葉應聲後便立即出宮。

  自從獨孤後得病之後,尉遲才人的寵倖與日俱增,這情形紅葉豈不明白?殺人者事成禍至,那是不容置疑的。紅葉一路出宮一路思索脫禍之策,馬上便想到仁壽宮的宮監張權,這張權向來是獨孤氏心腹,便是明白個中的利害,也不敢抗命。恰巧這兩天張權在京中,不煩遠召。於是,紅葉急急來到太醫院,令太醫馬上制了一瓶毒酒,便提著藥酒,找到了張權,對他說:「二聖有旨。」

  人家是見旨如見人,那張權是不見旨也如見人。他當即恭順地跪下聽旨。紅葉當即將藥酒交給張權,說道:「這是皇后賜給尉遲才人的美酒,務必在今日酉時之前讓她享用,不得誤事!」

  張權一愣,然後喃喃道:「今日……酉時……來不及了。」

  「宮中有的是千里快馬,你去挑選一匹;再一猶豫拖延,可真的來不及了!」紅葉道。

  張權果然不再遲疑,立即奔赴馬廄,竟不需辦理任何交割手續,便牽出一匹千里快馬。

  紅葉暗暗尾隨,直見張權順利地過了重光門,利索地跨上駿馬一鞭揚塵而去,這才悠然返回入宮、她於御苑中揀個冷僻處所,望著一叢潔白的菊花出神。那菊花大如瓷碟,明亮得似一團新月,恍惚間,那花竟幻出尉遲明月的臉龐,五官可見,眉目清晰,且癡癡地沖著她微笑……她不覺一個冷顫,脊背汗涔涔而出。她清醒過來,但聞園中白楊樹於風中沙沙作響,甚是淒切,便憶起時人的兩句名詩來——

  白楊多悲風,
  蕭蕭愁煞人!

  她無須殺尉遲明月,但她又必須殺尉遲明月,誰又能明白她紅葉必須去殺害一個她原本不願加害的人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如今她在御苑中故意消磨時光,好讓張權回仁壽宮有充分的時間毒害尉遲明月,然後她才故作倉皇之狀,跑去密告皇帝楊堅,讓他直趕到仁壽宮去營救尉遲才人。她必需算好時間,既要讓尉遲明月中毒身亡,也要讓楊堅見到屍骨未寒的愛寵。這樣,既完成了皇后的嚴命,又在楊堅面前討了個好。即便不能討好,也要使他無可責怪於她。她於御苑冷僻的地方打發時光,愈是精心地一刻一刻地推算時光的流逝,愈是感到自己是一個十分可怕、又十分可憐的謀殺犯!

  待尉遲明月得救的機會確然喪失之後,她才佯裝萬分焦急的樣子,慌裡慌張地去找皇帝楊堅,路上還故意摔了兩跤,跌得衣破血流,這才出現在楊堅面前,氣急敗壞地說:「快……尉遲才人有難……皇上救命……快……快……」

  慘淡的黃昏來到了歧山仁壽宮。陰影,從暗溝裡爬出來,從壁縫裡鑽出來,從屋簷裡溜出來,它們用無形的黑線,熟練地紡織著神秘的黑暗。

  蓮花公主的房中傳出哀烈的琴聲。尉遲明月曉得,那是她最喜愛的《廣陵散》。《廣陵散》中所訴說的復仇故事她怎能不懂?她不由得熱淚盈盈,不覺間她已來到了蓮花公主的房外,當她把門推開時,蓮花公主一愣,她也是一愣,雙方心中都打了個突。

  「她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

  蓮花公主停止彈奏。尉遲明月則關上了門,而後靠在門扇上喘息了片刻,慘然一笑,才說道:「我知道你討厭我,鄙視我,再也不承認我這個小妹了!我沒有時間解釋這個,我只是再次請求你:姊姊,為小妹彈一遍《廣陵散》吧。」

  「……」蓮花公主感到氣氛的異常,只是怔怔地望著對方,手似乎僵住,一動也不動。

  「我明白你……明白你的心思,」尉遲明月一頓,喘息著,待舒平了氣,續道:「《廣陵散》乃是讚頌攝政、攝瑩姊弟為了報仇雪恨壯烈犧牲的哀歌,我一個出賣色相、獻身事賊的卑賤女人,怎有資格聽它?你心裡正是這樣罵的,是吧?唉,正因如此,你才是我的姊姊!不過,小妹還是要請姊姊彈一遍《廣陵散》。」

  蓮花公主望著她那不停起伏的胸脯,感到心中未曾有的慌亂……

  「唉!要讓你明白,我就聽不了《廣陵散》;而如果要聽《廣陵散》,卻非讓你明白不可!」尉遲明月本來漲紅的臉龐,漸變紫色。

  「那你就先說明吧!」蓮花公主十分費力地說出了一句話。

  「看來也只好如此了!」尉遲明月意氣蕭瑟地說:「有一件事,姊姊可曾聽過?大隋的內宮,有一條不成文的宮規:除了獨孤氏之外,誰要是同楊堅睡過,獨孤氏非殺她不可,十幾年來從無例外。」

  蓮花公主聽了此言,如遭雷擊,呆在當場。

  「因此,」尉遲明月續道:「當年楊堅駕臨十八廂房找你,便無異來了勾魂使者、索命無常……須知小妹那晚獻身自代,並非邀寵,而是找死。」

  蓮花公主又是一震,雙眼直勾勾地瞪著身邊的宮女斐桑妹,意思是:「真有此事?這是真的嗎?」

  桑妹緩緩地上點了點頭,解釋道:「此事雖是眾所周知,但誰也不敢告訴你,萬一追究下來,准定是一個死。」

  蓮花公主激動得不能自己,望著尉遲明月紫轉青的臉,一切全明白了!她揪心地厲喊一聲「妹妹」,沖上前緊緊地抱住尉遲明月。

  尉遲明月吃力地說:「所以,小妹能挨到今日,算是奇跡……那一晚,我不顧廉恥,事仇邀寵嗎?我不是榮升為四品才人了嗎?我可是挖空心思討好楊堅的!哈哈……」

  這時,門又被推開了,一個聲音嚷道:「不!明月姊姊,你分明是替貴嬪去死!」

  進來的是尉遲明月的侍女司琴,她只喊出這麼一句,便泣不成聲。

  蓮花公主心如刀絞,見尉遲明月臉色由青轉黑,便急急吩咐桑妹:「快!太醫!請太醫!」

  尉遲明月的聲音細如遊絲:「沒用……孔雀膽……鶴頂紅……斷腸散……神仙難救……彈……彈《廣陵散》……」

  蓮花公主將她扶至自己的床上,緩緩讓她躺下,再一次望瞭望氣息奄奄的尉遲明月。便這一望,眼神中卻蘊含著萬千情愫與思緒。她毅然回到案前,稍一凝神,忽地玉手一揮,聲如裂帛,便彈起了《廣陵散》來。

  在沸騰的琴聲中,司琴、桑妹悄然來到床前,她們如天女一般,臉上溢著聖潔光輝,守著尉遲明月……

  漸漸地,人隨琴音沉浮、飄泊、顛倒……忽聞寒風瑟瑟,又見鶴唳蒼松、猿啼怪柏,哀情攪動六合九霄,慘威懾人三魂七魄!繼而泉人古澗,有訴不盡的幽怨、淒涼,憶不完的往事雲煙!驀然大弦一切,但見萬箭破空,雷雹過江,風起雲湧,雷鳴電閃,刀劍交作,岌岌乎驚天地而泣鬼神!壯士功成身毀,且哀且烈;親人有悲無悔,又悼又哭!

  尉遲明月綻開一個燦爛的微笑,奄然氣絕。她的臉由黑轉白,皎皎如雪,隱約發出一種光亮,頓今暗室生輝,婉然便是一輪明月,至聖至潔。

  便在這時,外傳:「皇上駕到!」

  隨著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進來了紅葉與楊堅。二人感受到室內非常的氣氛,腳步無聲,悄然地來到了床前,斂神屏息,百感交作,卻只是愣愣望著尉遲明月的遺容。

  「唉!還是太遲了……」

  紅葉歎道,同時緩緩地朝尉遲明月跪下,嚶嚶地啜泣著。她說的是真話,哭的是真情。一路上,她既想尉遲明月死去,又希望尉遲明月活著,兩個紅葉一直自相打架……

  桑妹點燃了宮燈,來到案前,扯了扯蓮花公主的衣袖,悄然說道:「皇上駕到,快接駕!」

  木然而立的蓮花公主則冷峭應道:「皇上?哪來的皇上,大隋王朝只有二聖,沒有皇上!」

  她出語甚輕,但在楊堅聽來,卻無異憑空接連打了幾個霹靂。楊堅聽得渾身發抖,喘著粗氣,突然猛喝一聲,轉身奔出門去。室中人面面相覷,不知下一步將發生什麼事。

  陪楊堅趕來仁壽宮的還有左僕射高熲、內史令暢素。楊素其實三日前便已從靈州回京,躲在家中不曾露面,那封傳遞到獨孤皇后手中的所謂「靈州密信」,其實是從楊素家中發出的,那可是覷准火候潑進油鍋裡的一瓢水。楊素與張衡均料定先被油燙傷的是高熲,不意遭災的竟是尉遲明月。是時高、楊二人于仁壽宮室內喝茶,雙方強拉熱呼,正親熱得有點過火,卻見宮監氣急敗壞地沖進來嚷道:「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但高、楊二人均想:

  ——死了一個宮中才人,又何必大呼小叫?

  「皇上跑了!他單人匹馬……」

  高、楊均是一震,驚出一身冷汗。獨孤氏殺害宮人已非一次,歷來皇上都是漠然處之,不料這回是驚天動地震怒了。二人幾乎是同時喊聲「快追」,便急急騎上快馬,沿返京的驛路追去,追了一程,不見楊堅蹤影,問過路人,均說無有。於是二人又掉轉馬頭,亂追一氣。

  楊堅一怒之下,獨自騎馬出宮,往回京的路上狂奔,心中不住地下了幾十道聖旨:「殺死她!殺死她!殺掉妒婦!殺掉妒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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