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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元諧心想這一建議皇上必然龍顏大悅,不料楊堅卻是滿臉沉鬱。楊堅原來心裡正在罵他:「放屁!你真是越活越糊塗了!這種話用在戰場上鬥嘴罵敵還可以,豈能當真?唉,北魏的王子公孫實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猛然間他又一驚:皇位的繼承人實是至關重要,自己身後若是由元諧之流繼承,心血算是白流了。

  這時光祿卿上稟,說是功臣們已在承天門恭候,是否現在就朝見。

  「宣眾卿入朝。」

  頃刻間,楊廣、楊俊、高熲、楊素、賀若弼、韓擒虎、李德林、長孫晟等眾功臣畢至,山呼萬歲。楊堅賜坐,功臣們按品序分列兩旁坐下。楊堅欣然開口道:「此次一舉平陳,馬到成功,實賴諸公之力。一路元帥楊廣晉為太尉,二路元帥楊俊晉為司空,三路元帥楊素晉為越國公,其子玄感為儀同三司,玄獎為清河公,賜物萬段,粟萬石!」

  「謝主隆恩,願吾皇萬萬歲!」

  楊堅繼續說道:「先鋒賀若弼,加位上柱國大將軍,進爵宋公,賜物八千段!」

  待賀若弼謝恩過後,楊堅又說道:「其餘諸公與宋公相比,自行論功,朕隨即逐一封賞!」

  楊堅說完,朝臣面面相覷,均感意外。唯階下一個名叫李靖的殿值少年暗吃一驚:「皇上此舉,豈非把血腥的戰場搬到宮廷之中?這一帖藥未免太狠了吧……」

  「韓將軍,」楊堅點名了:「你先說吧!」

  那殿值少年又吃了一驚:糟糕!舅舅被捲入戰場了!

  「臣領旨!」韓擒虎略為遲疑一下,出列奏道:「臣奉晉王之令,本與賀若弼合勢共取偽都建康城。賀若弼竟然蔑視王命,先期向敵挑戰,致使將士傷亡慘重。臣以輕騎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降服蠻奴,執陳叔寶,傾南朝巢穴,據其府庫。若弼至當天夜晚,方叩北掖門,臣啟關而納之。此乃赦罪不暇,安可與臣比功?」

  賀若弼見韓擒虎句句挖他的瘡疤,刀刀捅其痛處,早已按耐不住,不等降詔便趨前結結巴巴地爭道:「臣于蔣山死戰,破其精銳,擒其驍將,震威揚武,遂平陳國。韓擒虎略不交陣,豈臣之比!」

  這麼幾句話,由於口吃,賀若弼竟說了老半天。

  接著,另外二路的將領也紛紛出列評說韓、賀二將得失,並趁勢誇說自家的功勞。韓擒虎正想上前再爭,忽見殿值少年悄悄地向他搖手示意,便即忍住。

  少年的暗示動作卻被高熲看到,高熲心中一亮,豁然明白楊堅讓臣下自行議功的用意:平陳是蓋世大功,再重賞也猶嫌不足。由楊堅定賞,只好論功,不便議過,封賞必厚,此乃帝所不甘;由臣下自議,勢必互相攻訐,彼此揭短,功不顯而過愈彰,只需薄賞,群臣勢必感恩戴德,此其一;其二,群臣相爭互揭,裂痕必深,難以串通一氣,便於從容駕馭;其三,可從爭功之中,觀臣下意趣,識別那些急進之人,好防其威脅帝座。而推出賀若弼作評功的標尺,實際是讓他成為眾矢之的。楊堅疑慮最深的便是此人,平陳中竟敢違令搶功,將來誰知道他還會幹出什麼事來?只是目下不好處置他,先讓大家向他潑點污水也是好的。正當高熲暗地體味楊堅的用心時,又有許多文官武將同賀若弼比功,互較短長。這時楊堅忽然哈哈大笑,開心之極,接著說道:「賀、韓二將俱為上等功勳!韓將軍也進位上柱國,賜物八千段!」

  說到這裡忽轉向高熲問道:「獨孤公,你也同賀將軍論個功吧!」

  高熲聞聲連忙跪下,奏曰:「賀若弼先獻平陳十策,後於蔣山苦戰破敵。臣一文吏,焉敢與大將論功!」

  高熲出語平平,卻厲害之極。一是他這一謙退,便不入楊堅預設的網罟之中。二是昨日與楊堅議封時,楊堅透露準備封李德林為上柱國、郡公,賞物三千段,以酬他去年獻平陳秘策的大功。那是駕幸同州之時,李德林因病不能伴駕。楊堅便命高熲急召李德林趕赴所在,一起商討平陳事宜。李德林來後,陳述了十條平陳秘策,使楊堅激動萬分,深知依策伐陳當如探囊取物,高興之余,於途中便揮鞭搖指南方說:「等平陳之後,朕定要酬謝先生,使太行山以東的人沒一個比得上你!」

  由於去年興之所至,預支了封賞,所以昨日便欲封李德林為柱國大將軍。然而,高熲寧可武將個個高升,卻不願文官的同僚稍有寸進。特別是內史令李德林職位與他相差不遠,才氣又咄咄逼人,再升,勢必動搖他高熲的宰相地位。當即密奏楊堅說:「平陳大功,當是天子運籌帷幄,將帥努力的結果。倘若過於顯揚李德林功績,不僅有損陛下的天縱英明,而且臣下們還會以為你是故意抬出一個李德林來貶損平陳的功臣。此事還望陛下三思!」

  於是,楊堅便默不作聲了。心想:

  ——反正獻策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我當皇帝的不說,諒你李德林也不敢伸手討賞;便是伸手討賞,我便說「不記得有這件事」,看你如何下臺?

  ——實際上楊堅對高熲的建議是正中下懷,可是高熲卻擔心楊堅會疑心他因固位而忌賢。所以,在上面先是故意表彰賀若弼的「平陳十策」以排李德林運籌帷幄的功績,替食言而肥的皇帝遮羞;後是自我貶抑,使楊堅看不出他有固位忌賢之心。這便是高熲言下更深一層的含意。

  果然楊堅聽了高熲的回答極為滿意,對滿朝文武說:「諸公聽見高相國的話嗎?這才是宰相的度量!朕現在加獨孤公為上柱國,晉爵齊國公,賜物九千段!」

  接著,便對所有功臣一一封賞,只是「忘了」李德林,更是忘了掃北的長孫晟。而李德林和長孫晟似乎是先有預感,若非躲在人叢之中,便是壓根兒沒有上朝。

  雷鳴般的謝恩聲過後,楊堅又降旨道:「宣蓮花公主上殿!」

  殿內太監愣了許久,不知宮中何來個「蓮花公主」?忽然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是南朝的那個女俘虜,陳叔寶的妹妹。只是陳國已亡,連皇帝都沒有了,還能有公主嗎?唉,疑問歸疑問,仍須照傳不誤——

  「傳蓮花公主上殿!」

  蓮花公主由兩個宮女扶持上殿,當即款款拜倒:「奴婢拜見萬歲!」

  吐出的竟是一串珠圓玉潤之聲,殿中君臣聞聲均為一動。

  「卿可抬起頭來!」

  「亡國之婢,無顏抬頭!」

  「朕賜卿抬頭!」

  蓮花公主似是猶豫了一陣,但終於緩緩地抬起頭來:「謝萬歲恩典……」

  君臣們聽到的不是一句言語,而是一段音樂,一段極其美妙並且意蘊十分豐富的音樂。那國破家亡的痛楚、幽怨,以及那份莫名的驚慌,都極其微妙地交織、溶化在美妙的旋律之中;自然,輕淡,似無還有,便如秋空中淡淡的晚霞,訴不盡淒涼的美。若非南國高度的文化教養,便無這等情愫;若非甚深的音樂造詣,便不能表達這樣恰如其分;若非天生具有一副金嗓子,斷難體現得妙至毫釐。君臣們於錯愕之際,全都驀然驚歎:「這女娃竟有何罪,我們為什麼把她弄得家破人亡?還競相誇耀功勞……」

  大家再定睛一看,但覺其眉宇之際甚至整個面龐浮現出一種輝光,這光彩並非所有麗色均有,唯其天真無邪、純潔無瑕並且具有甚深優良文化素養者,才有這種光彩。在這光彩照耀之下,許多人都要自慚形穢的。但是,這種輝光在掠奪者的眾目睽睽下失色了,她,只不過是網裡之中悉悉瑟瑟的一隻獵物而已

  秦王楊俊忘乎所以,兩眼只顧直勾勾地望著,不覺間,向前挪了兩步,又跨出兩步……

  晉王楊廣已是如癡如醉。

  文武大臣幾欲發狂,舉動失儀……

  皇帝楊堅也毫不例外地發傻了一陣,但非凡的自製力卻使他先清醒過來。南朝俘虜過來的美色,還有樂昌、樂安二公主,把這三個人分賜韓擒虎、賀若弼、楊素,豈不妙哉?管叫這三個人從此耽於美色,壯志銷磨於無形,如此朕便可高枕無憂了!於是楊堅義下了聖旨:「越公,朕將樂昌公主賞賜與你,如何?」

  「謝主隆恩,萬歲萬萬歲!」

  楊素連忙叩謝,以為皇上已把蓮花公主賞賜給他了。

  「賀將軍,朕將樂安公主賞賜給你,如何?」

  賀若弼卻聽得分明,叩謝之後便自慰道,能得其次,卻也不錯。

  楊堅正欲把蓮花公主再踢給韓擒虎,不意又再看她一眼,猛然一驚:朕一生戎馬倥傯食粗行簡,人生美事實不沾邊,今已年近半百,所為何來?韓擒虎不過一個武夫,憑何要占人間第一美色?想著想著,不覺又垂詢道:「蓮花公主,你有何求,但說無妨。」

  「無求。」

  「難道你就不想回家……」

  群臣不覺大為痛惜:如此美色,真的要將她遣返江南?但聽蓮花公主回答,卻又定下心來。蓮花公主不徐不疾地應道:「家?家在何處?」聽其音,便知已是泫然欲泣了。

  楊堅溫和地說:「這宮中便是你的家……比你那金陵更大的家。朕決意冊封你為貴嬪,好嗎?」

  「謝……謝……謝主隆……恩!」

  蓮花公主終於淚流滿腮,哭了起來。

  楊堅又吩咐道:「扶她去見二聖!」

  群臣們望著她那逝去的背影,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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