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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五章 宮廷陰謀

  第一節

  〖一統天下之後,隋文帝在封賞將領時,
  感到自己像一個負債累累的債主。〗

  威風鑼鼓漫天徹地響著,西自帝京長安,東至驪山麓,夾道的人群山聚海湧,整座長安城沸騰起來了。百姓的歡樂難以言喻,從晉朝的八王之亂、五馬渡江至今,動亂、分裂已整整三百個春秋了,那是怎樣的歲月啊!烽火連天,餓殍遍地,白骨蔽野,荒村鬼哭,九州竟無方寸淨土,江河唯流滔滔血淚。

  這三百個春秋確實是用血淚寫成的。

  而今,這分裂的局面結束了,這動亂的局面也結束了,由戰爭帶來的滿天陰雲已是一掃而光,換來了萬里晴空和暖洋洋的初夏麗日。老百姓從戰爭中得到的唯有災難,而權勢者卻從中獵取功名富貴。今日老百姓的那種興奮,實在只有那震天動地的威風鑼鼓才能宣洩。

  隨著如潮的「萬歲!萬萬歲!」呼聲,隋文帝楊堅出現了。

  大隋的君臣出現了,先是開道的儀仗隊。鮮衣怒馬的武夫分執二十四把銀戟,極為搶眼;另外一罕一畢不旌不旗的,卻甚是古怪。一根竹竿,末端舉著一個斗笠大小。寶蓋不似寶蓋、涼傘不似涼傘的東西,下垂兩條飄帶的便稱為「罕」,下垂十二旒的便稱為「畢」。儘管它們甚是古怪,卻是帝王儀仗專用的神器,那是任何人也不能僭用的。隨之,是一隊雄偉的宮衛,簇擁著由一隻白象牽引的玉輅。玉輅裡坐的是四十九歲的隋文帝楊堅,他離京而東,率領群臣,正要趕赴驪山檢閱平陳奏凱的大軍及其將帥。

  夾道鑼鼓沸騰,他的血液也沸騰。

  前年,梁主蕭琮應他之召,親率二百臣僚來長安向他朝拜,他趁其不備,派崔弘渡下江陵,端了蕭琮的老巢,一舉滅了梁國;今年春,他又派長孫晟重赴漠北,逼死了前朝遺孽千金公主,再次制服了突厥;如今複又消火了陳國,環顧九州,再無敵手,延續了三百年的分裂。動亂局面,終於在他楊堅的手中統一平息了。追溯歷史的長河,只有秦始皇、漢高祖可以與他比肩,那曹操、劉琨、祖逖、謝安的英雄壯舉,在他看來,實如兒戲一般。嘿,這回應該好好地遍賞功臣,李德林、高熲、韓擒虎、賀若弼、王世積……還有那掃北的長孫晟都要一一重賞,莫使一人遺漏!我楊堅豈是小器之人!我楊堅豈是不講信義之人!

  不覺間,君臣們已到驪山北麓。那山坡上新搭的檢閱台氣勢非凡,壯嚴至極。單是台前的兩條描金龍柱便大可合抱,聳然淩空。那盤柱的金龍張牙奮爪,直欲騰雲破空而去。執戟的武士已將二十四把銀戟分立臺上兩側,一罕一畢則分插在台前。

  楊堅君臣剛剛登上檢閱台,司儀便前來報道班師回朝的大軍已進入驪山境內。此刻百千號角齊鳴,聲威雄壯。君臣們不覺同時舉目矚望東方,但見旌旗蔽空、塵土飛揚,班師的隊伍像一條長蛇蜿蜒而來。

  楊堅的目光終於停留在一匹高頭駿馬上,他的鬍子激動得微微顫抖起來……

  那駿馬上坐的是晉王楊廣,身著明盔鮮甲,神采飛揚,意氣風發。今年雖才二十一歲,卻因他是二皇子,便充當了南征軍的一路元帥。這回南征,兵分三路。他同秦王楊俊、清河公楊素都是行軍元帥。楊素一路出永安,楊俊一路出襄陽,他這一路出六合擔任主攻任務。由於他這一路維繫南征的成敗,父王特令他節度三路軍馬,並派左僕射高熲任元帥府長史,又派右僕射王韶為元帥府司馬。還有赫赫有名的戰將韓擒虎、賀若弼充當左右先鋒。所以,楊廣不僅是一路元帥,實際上是三軍的總指揮。

  平陳的勝利,他理所當然地要居首功,不免興奮了一陣又一陣。只是左僕射高熲卻大大地掃了他的興。

  那是韓擒虎攻陷建康城的第二天,他得到活捉陳後主和張麗華的消息,心裡怦怦直跳。傳聞張麗華乃是人間尤物,發長七尺,貌能傾國,據說這樣的美色幾百年才會出現一次,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那時元帥府長史高熲已先入建康,他隱隱地感到不妙,便令身邊的高德弘馳赴建康,告訴高熲:

  ——務必留下張麗華。

  但高熲不賣他的賬,竟然提前斬了張麗華,還以過去姜太公蒙面斬妲妃的故事來教訓人,直令楊廣恨得咬牙切齒。但又不好發作。這不僅是高熲字面文章做得無瑕可擊,而且他還不是一般的宰相。高熲早年投在北周上柱國大將軍獨孤信麾下,獨孤信將他視為子侄,極為信賴;後來獨孤信被誅,其女獨孤伽羅——楊廣的母親常賴高熲的周濟扶持,尊他為「獨孤公」,且為兄弟;父王登位後,滿朝文武最信得過的便是高熲;母后不久又作主將太子楊勇的女兒嫁給高熲的兒子高德弘為妻,再成為親密的姻家。這樣一來,高熲便成為巍巍高山,誰也搬不動了。

  況且——楊廣想到這裡不免直冒冷汗,況且說不定殺張麗華還是高熲故設的圈套,故意激怒楊廣,讓他大吵大鬧,然後在父王母后面前嘀咕:你看你看,你們的老二像不像好色之徒?這樣一來,我楊廣豈非不堪之極,甚至連平陳之大功也化於無形了!這樣一來,楊勇太子的地位便固若金湯了,高熲的兒子高德弘便可躺下睡大覺,等著將來當駙馬爺了。嘿,好險,我楊廣差點一腳踩進了陷阱!

  值得欣慰的是,這回他身臨建康清點「戰利品」時,意外地發現了陳宣帝之女、陳後主之妹蓮花公主,她正值妙齡,拂袖垂髫,遙聞薌澤,脂膚滑膩,顧盼生輝。目眩心迷之際,楊廣竟以為是張麗華復活,當即下令將她「保護」起來。班師北返之日,特地將她與南朝的天文圖籍和秘器安置在一起,一路上以寶車運載,始終保持看得見的距離,這才放心。同時,他路上一再痛下決心:

  ——便是征陳大功不要,到時也要親向母后懇求,將蓮花公主賞賜給自己!

  緊接楊廣之後的是他的弟弟,老三楊俊。此人生活放蕩,酒色過度,才十九歲,但臉色焦黃,今日雖是強打精神,但一副未老先衰之態卻顯而易見。再後面是高熲和楊素。高熲神情平淡,不著任何痕跡,但不時仍有烏雲蓋頂,霞光映臉之像,可見修煉還未到家。楊素沉毅威嚴,只因大功告成,不免洋洋得意而顧盼左右。

  再後是南朝皇帝陳叔寶等一千俘虜。與趾高氣昂的楊素恰是鮮明的對比,個個垂頭喪氣,似是得了一場大病。忽然一陣喧嘩,人群潮水般湧了上來。俘虜們無不大驚失色,均以為北人要生吞活剝了他們,陳叔寶直嚇得渾身顫抖。他哪裡知道,那洶湧的人群實是為好奇心所驅使。皇帝當俘虜,誰不想一睹為快!經過禁衛的干預,風波終於平息,原來只是一場虛驚。

  最後才是風塵僕僕的班師大軍。他們各由總管們率領,雖是苦戰沙場再加一路跋涉,但想到馬上便可與家人團聚、長享太平統一之樂,都有一股沉厚的喜氣。

  在震耳欲聾的萬歲聲中,楊堅的眼下已跪著一片將帥,蟲蟻般地在腳下蠕動著。巨大的歡樂從心底湧了上來,化作滿眶熱淚。他哭了,楊堅像小孩子一樣毫不害臊地哭了。李德林也哭了。

  太子楊勇以為父皇大大失態,連忙過去為之拭淚。楊堅責怪地瞪了楊勇一眼,然後,定下神來,把眼光停在韓擒虎和賀若弼二人臉上。這兩個人,在攻下建康城後為了爭功差點兒火拼,弄得他不得不急下詔書,馳告二人:「使東南之民俱出湯火,數百年寇旬日廓清,專是公之功也。」

  由於預支了皇恩,才算平息了這場風波;否則,在江南大半州縣仍在抗拒的情勢下,隋軍自相火拼,豈不敗事?

  楊堅漸移眼光,從將帥們臉上一一掃過,猛然一驚:原來所有的將帥都向他投注一種邀功請賞的眼神。他不覺心裡一涼,感到自己是一個負債累累的債主,大家都向他討債來了。倘若一一還清,大家都當上柱國大將軍,都裂土封王,豈非又為新的分裂製造條件?而且,他楊堅豈非變成破落戶?

  臺上的一罕一畢正自迎風飄揚,在楊堅的眼中愈飄愈大。

  平陳之後,為賞功傷了半年的心思,楊堅才想出一個自己比較得意的妙策,終於在大軍奏凱後的第五天,于廣陽門設宴為功臣們慶功。這一日清晨,楊堅賀臨廣陽門,見伴駕之臣元諧默默站在一旁,忽然心思一動,便即徵詢道:「樂安公,你對今天的封賞,還有什麼話要說?」

  同時心想:你是北魏的皇族,在對臣下的賞功罰罪方面,定有深刻的經驗教訓。

  「陛下威德遠被,」元諧連忙打起精神:「臣以為前奏請以突厥可汗為候正,以陳叔寶作令史,如今可以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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