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隋文帝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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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張權慌忙走進鳳閣,急急拾級上樓,至最後一個臺階,竟一蹶絆倒,但他又連忙爬起,上前向一個雍容華貴的夫人拜下:「啟稟二……二聖,聖上适才封……封南朝的蓮花公主為……為……貴嬪,她馬上便來朝見二聖……」 一向口齒伶俐的張權忽地口吃起來,那號稱「二聖」的中年婦人也愣在當場。她是楊堅的妻子獨孤伽羅,北周上柱國、大司馬獨孤信的七女。她的姊姊曾是周明帝的皇后,其時獨孤信總天下之兵馬,一呼一吸都能影響天下之權衡。青年楊堅憑藉泰山之勢扶搖直上,自不待言。後來,他與獨孤伽羅的女兒又成為周宣帝的皇后,楊堅借此居禁中、總百揆,趁勢奪了女婿宣帝的天下,滅了北周,建立了隋政權。此間蓄勢積力有賴獨孤伽羅左右逢迎之功;數次履危蹈險,多仗獨孤伽羅上下接引之力。後來楊堅一登皇位,便封獨孤氏為皇后,且與後相約:誓無異生之子。兩人相得如魚水之歡,楊堅每日臨朝,帝后兩人總是同車而進,到了鳳閣,這才分手,一人上殿議事,一人入閣等候。如逢疑難大事,楊堅即派內侍張權赴閣告稟,徵詢獨孤氏的意見,往往由她一言而決。由此,人稱「二聖」。 然而,今日之事大異往常。九年來一向不納二色的楊堅,突然納蓮花公主為貴嬪,事前也不與她通氣。這對獨孤伽羅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她懵了,心中只是木木地說:「好……好……好……」 她不知蓮花公主如何在宮人的攙扶下上樓,她不見蓮花公主究竟跪在地上有多久,但見一座高山在眼前崩倒,但見一道道鴻溝從地面裂開…… 跪在地上的蓮花公主已是渾身出汗,雙膝麻木,她感到頭上懸著一個欲炸未炸的天雷,心裡重複著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好……一了百了……」 忽然,她感到有一隻蒼蠅在臉頰上,本能地用手揮了兩下,可是仍然沒有趕走蒼蠅。她緩緩地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是有人將眼光盯在她的粉臉腮上。 這蒼蠅般叮人的目光,她早就見識過。那是金陵城破後的第二天,于國破家亡之際,皇宮之內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忽傳隋軍的大元帥,晉王楊廣駕到。過了一會兒,一陣靴聲傳來,內宮的眷屬和宮人們如風吹般跪伏於地。接著,她便覺得有只蒼蠅停在她的粉腮上,那便是楊廣的眼光!而後便是為虜為婢的日子,北上之日,她的香車緊隨晉王馬後,她時常領略這蒼蠅般的眼光。他何時又無聲無息地跟上樓來了? 晉王楊廣的眼光轉向獨孤皇后,同時臉上顯示了無限敬慕之情:「母后……」 「你……」獨孤氏回過神來:「你怎麼不參加慶功宴了?」 「兒……兒記掛著娘!」楊廣移步上前。 「你記掛著我?」獨孤氏感激地望著楊廣,感到一股暖流湧上冰冷的心頭。 「兒……兒實不明白父皇的用意……」 獨孤氏把楊廣攔近身邊,默不作聲,但是淚如泉湧不可遏止;楊廣的眼淚也奪眶而出。 蓮花公主實不明白:我失敗者不哭,勝利者因何反而哭了? 獨孤氏用袖子拭了拭眼淚,顯出一副端肅無比的神情,吩咐宮人道:「帶去十八廂房安置!」 「領二聖懿旨!」 宮人終於帶走了蓮花公主。 楊廣無論如何還是不明白:九年來,凡是大事,父皇總是同母后商量的,母后怎會贊成父王立蓮花公主為貴嬪?而向來不近女色的父親,又怎會年近半百之際立個女娃娃為嬪妃?想著想著,禁不住問道:「母后,這是你的主意吧?」 獨孤氏默然,心中卻嚷道:我能出這個主意嗎?我事前一無所知呀!若是事有先兆,便是拼著夫妻破臉,我也不讓敵國的公主當你父王的嬪妃!但嘴裡說出的卻似乎是別人的話:「是我的主意,你以為如何?」 「我……我想不通!」 獨孤氏注視著楊廣,捉摸其心思; 「莫非你也想要……」 「母后,你想左了!」楊廣急切地分辯道:「皇兒之意,若是將蓮花公主賜給韓擒虎,或是賀若弼,管叫他們耽於美色,壯志銷磨。多好的一步棋。因何不走?」 楊廣此時講的是先前父皇楊堅的念頭。 這時太子楊勇也來了,他問的也是先前楊廣問過的話:「母后……這是你的主意嗎?」 「是的,你以為如何?」 「皇兒以為這主意甚好,母后實不愧為二聖……」 「哦?……你再說下去!」 「是!」楊勇以為自己的思路對了母后的勁,便起勁地說下去:「歷代君主,誰無三十六宮,七十二院?而父皇身邊先前卻無一個嬪妃,此事若是出於父皇本意,卻難免損及母后聖德。今母后作主將南朝公主立為父皇嬪妃,朝野誰不敬仰?」 獨孤氏默默地琢磨兩個兒子的話,先是覺得楊廣主意高明,楊勇說的也不無道理;然而,再細想下去,便覺楊勇的話實是為自身辯解。只因他愛寵甚多,才有上述說法。想到這裡,便覺世上人人都在為自己的行為編造一番飾辭,這便是道理了!驀然間,一種冷冰冰的孤寂感襲上心頭,一時感到無限的空虛和落寞。待她再次抬起頭來,但覺楊勇已是遠在天邊,而楊廣則近在咫尺了。當即淡淡地說道:「你們在此等待父皇,為娘很是困倦,先回內宮了!」 說著起身下樓去了,身後隨著影子般的張權。 楊勇望著母后逝去的背影,沉思著;忽地靈光一閃,方知母後不樂的緣由,這才同情母親的處境。 楊堅也來了,因不見獨孤氏在場,便頗為不安地問:「你們的母后呢?」 「她說很困倦,先回內宮去了。」楊勇答道。 由於此刻尚在同情母親,出語顯得急促而生硬。 楊堅顯然很掃興,獨孤氏不陪他回內宮,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其情緒可想而知。他冷峻地掃視兩個兒子,心想:你們三妻四妾心安理得,朕立一個貴嬪就不行了? 楊廣見父皇神色不對,立時解釋道:「剛才母后告訴臣兒,立南朝公主為貴嬪的事是她的主意,她以為父皇日理萬機,理應多一些人照顧……」 「哦……」楊堅這才綻開了笑臉。 楊勇卻想:老二怎地如此糊塗?母后走時,分明滿臉不樂。便即說道:「母后走時頗為不樂……」 楊堅瞅了楊勇一眼,雖是無言,神色卻又一變,略一猶豫,便即轉身下樓,但聞腳步聲越去越遠,旋即聲息杳然。 不一會,楊堅回到寢宮,立在流蘇帳前,伸手正欲揭開寢帳,但聞獨孤氏鼾聲如雷,又遲疑放手,想了一想,便對著寢帳解釋道:「你也無需生氣。那蓮花公主……我本來是想賜給韓擒虎的,再把樂安公主賜給賀若弼,好讓二人受賞均等。但臨場一看,那兩公主姿色相差甚遠,實有厚此薄彼之嫌,只好臨時改變主意,將蓮花公主貯之內宮……朕曾經與你有約:不近二色,無異生子女。這個誓約仍然不變……」 獨孤氏笑吟吟地揭開龍鳳帳:「你瞧,我這是生氣嗎?是誰造謠造到我的頭上來了?你貴為天子,直到今日才立側嬪,實在太遲了!唉,若說此事有錯,當在妾身,我早該替你物色人選才對……」 楊堅忽然如墜入五裡雲霧,他身邊的人面目都模糊不清了。 十八廂房在大興殿西北隅。 文帝一向重質樸而輕豪華,大殿不裝金飾玉,廂房但求雅淡而已。蓮花公主居所僅一廳一室,外加四小間耳房,是伺候宮人的住房。 廳中懸一書一畫,壁掛一琵琶,桌置一棋枰,此外便空空如也。 她來北國,時逾半載,每日心驚意懸,誠恐那件事要來,但終於沒來,於是便漸自安心。她不苟言笑,難得與宮人交換一語,但與尉遲明月則是例外。 自她進了十八廂房那日起,便與尉遲明月結下不解之緣。尉遲明月是最後一個出來晉見她的宮人,她手端一茶盤,上置一杯碧綠的茶,緩緩地抬頭望著蓮花公主,先是一震,繼而如癡如醉地只顧望著蓮花公主,忘掉了一切禮儀…… 而蓮花公主卻從她千變萬化的眼神中讀出了一切:無限的傾慕、極度的惆悵、深沉的痛惜以及許許多多難以言表的情愫。她似乎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正欲細辨,卻分明聞見對方軟語道:「姊姊,請用茶……這是南國的碧螺春,水,卻是北國的……」 尉遲明月說完便側身轉向,悄悄地以細袖拭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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