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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長孫晟覺得他的口氣倒也誠懇,這才問了一句:「你父親是誰?」

  「處羅侯,可汗的弟弟,官居突利設(主管突厥東方的軍事統帥,相當於周室的上柱國)……」

  「原來你是可汗的侄兒,難怪你可以用鞭子歡迎可賀敦!」

  「副使大人,這話可萬萬說不得!望你在可汗、可賀敦面前代為周旋,我那一日一鞭確實是無心的。」

  「這事由你父親去說不是更好?」

  「說不得!說不得!可汗他對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大信任。」

  「這話從何說起?兄弟之間還……」

  那貴族少年不假思索地說道:「我們突厥四鄰都是強敵,稍掉以輕心,便會再次淪為奴隸,就像柔然人稱霸時那樣。因此,權力更替時,我們不用父子相傳的辦法,而是弟承兄業。伊利可汗臨終時傳位給我的祖父逸可汗,我祖父又傳位給三弟木杆可汗,木杆可汗又傳位給四弟佗缽可汗……」

  「他們都不顧念子孫,卻是難得……」

  「顧念也沒有用。可汗對自己的繼承人只能提名,不能裁決。決定權在可汗、貴族和伯克組成的貴族會議。因為這個緣故,佗缽可汗過世後,就沒有把權力交給玷厥,幾經周折,終於轉到年富力強的第二代手中,就這樣,我的伯父攝圖(沙缽略可汗的名字)便當上了沙缽略可汗。但是,攝圖的威望不高,地位不穩,木杆可汗的兒子大邏便、佗缽的兒子艸奄羅、叔父玷厥都不是真正服他。所以,他只好封艸奄羅為第二可汗,封大邏便為阿波可汗,封玷厥為達頭可汗,同時,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把東方的典兵之權交給我的父親,讓我父親當突利設。然而,他對自己的親弟弟也有點疑慮:怕我父親權力太大,怕弟承兄業……所以,你會明白,我那無心的一響鞭,闖了多大的禍!」

  「可是你應當明白,剛才這一席話實在不該向外張揚,更不該對周廷的使者說。這消息要是傳到沙缽略可汗耳中,你闖的禍就更大了!」

  這不到二十歲的貴族少年心裡一震,沁出一身冷汗,但也清醒了。他變換口吻說:「副使大人如果肯答應在可汗、可賀敦面前代為婉轉周旋,我不惜重金報答,要是你幹出落井下石的事來,那我就跟你拼了!」

  說完就轉身離去。

  「長孫副使因何今天不露一手?傳聞你的箭法很不尋常呢!」

  聲音像銀鈴一般悅耳,千金公主來了。

  長孫晟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荒原上追趕公主的情景,渾身發熱,脊背冒汗,一下子傻了。

  「可汗的用意難道可賀敦會不懂?」長孫晟仍然沒轉過身來,只是沖著河水說:「今天這場冬獵,是特意安排給南方人看的。」

  公主沉默了。許久,長孫晟才轉過身來。公主近在咫尺,篝火的光從側面射過來,勾勒出她的分明輪廓,她的胸脯不斷地起伏著,仿佛可以聽到急促的呼吸。遠處站著玉露,似乎在傾聽森林中傳來的雪壓斷松枝的聲響,靜靜地立在那邊。

  「可汗呢?」

  「他喝醉了。」公主遲疑一下又說:「漠北的生活如何?習慣了吧?」

  「一個武夫,什麼生活都應該習慣。」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能習慣就好。」公主最後說了一句,便同玉露離開了河邊。

  長孫晟望著篝火叢中公主消逝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年前攻陷鄴城時的一件事來——

  幾個遊勇拖著一個姑娘,想在篝火邊強行非禮,那姑娘蓬頭散髮,絕望地呼救著,長孫晟借著火光,張弓搭箭,飛去一箭,一個當胸扯住姑娘衣衫的散兵鬆手,其餘的遊勇也愣了。

  長孫晟拍馬上前,厲聲喝道:「不得無禮!」

  那姑娘抬起頭來,感激地望著長孫晟,同時用手捂住胸前被撕破的衣衫。

  長孫晟定睛一看,發現被救的是人間絕色的少女,他嘴唇動了幾下,然後才發出聲響:「你快逃吧,這是什麼所在。」

  說著,他掉頭強令自己不再看那個少女,同時俯身為那個負傷的散兵拔出箭頭,把那根帶血的箭丟在火堆的旁邊。

  那少女並沒有立即逃開,她俯下身來,伸出凝脂般的纖手,撿起那根帶血的箭,這才緩緩地走開了。她走出十來步,轉身望了長孫晟一眼,然後才驚鴻般地消逝。

  然而,誰也沒有預料到,這卻是一段姻緣的開端……

  翌日,冬獵的人馬順著安根河畔,緩轡馳返都斤牙帳。向周廷炫耀武力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安根河巨蟒般蜿蜒於大草原間。沙缽略可汗與可賀敦宇文氏並轡而行,顧盼自得;貴族顯官輩高談闊論,脾脫一切;附離們昂胸突肚,好不威風。唯有那來自周廷的南方客人個個像打了敗戰,萎靡不振。兩隻老雕在隊伍的上空盤旋,吁吁地叫嘯著。

  突然,一隻老雕翻身而下,叼走掛在第二可汗艸奄羅馬後的一塊烤得噴香的鹿腿。頓時,獵犬狂吠,隊伍發生了一陣騷亂。

  沙缽略可汗仰首而望,果然一隻巨雕抓著一塊沉甸甸的獸肉,扇著大翅膀,竄入雲端。

  密集的利箭像落下的陣雨朝老雕飛去。老雕並不慌張,自如地避開來自地面的射擊,悠閒地扇著翅膀;另一隻老雕似乎覺得地面的射擊很好玩,不加回避。

  貴族們雨點般的箭徒然地射著……

  可賀敦宇文氏與可汗沙缽略低聲交談著,可汗點點頭,然後把長孫晟召到馬前。

  「長孫副使,據說你的箭法不錯。」

  可汗遙指空中兩隻正在爭食的老雕,遞上一把雕弓和兩根銀箭,說:「把它射下來!」

  長孫晟默默地接過弓箭,注目空中兩隻老雕。老雕並不怕來自地面的羽箭,但當它的同伴飛來爭食時,卻心慌了,用力扇著大翅,朝西北方向潛逃;而那另外一隻不肯坐失良機,緊追不捨。長孫晟輕輕揚了一鞭,白龍駒向西北方馳去。

  白龍駒在草原上東馳西騁、左顧右盼,然而馬上的主人只是一箭不發。駐馬觀望的貴族顯出不耐煩的神氣。

  「他到底會不會射箭?」

  一個貴族產生懷疑了。

  「怎麼不會?前幾天剛學好的!」

  一個貴族少年說了俏皮話,引起一陣哄笑。

  此時,攫肉的老雕斂翼自空中直栽下來,距長孫晟馬頭僅百尺之遙,長孫晟拉滿了弓……

  「好,這戰機選得好!」一個貴族讚歎道。

  「他慌了,忘了搭箭。看,手裡還拿握著兩根銀箭。」

  「他可能是在試試雕弓的性能。」

  「不,他是在試老雕對鳴弦的反應。」

  「坐失良機,太可惜了!」

  競食的老雕也從半空斂翼竄下。攫肉的老雕為了維護鹿肉變成了弱者,不知是因為驚弦還是擔心同伴的襲擊,拼命鼓翅。盤旋入雲;而那競爭者毫不放鬆,一味窮追不放。兩隻老雕在半空搏鬥起來,為了那一塊肉,打得難解難分。突然,兩隻老雕不穩定地漂浮著,像一件破棉襖般往下墜。

  「呵……」草原上的人群歡呼起來。

  片刻,獵犬銜來了老雕。一根銀箭從一隻脖頸貫穿到另一隻的胸脯,競爭雙方同歸於盡。長孫晟把剩下的一根銀箭交還給沙缽略。

  「一箭雙雕!」可汗又是驚歎,又是讚賞。

  可賀敦宇文氏笑得非常美麗,突厥人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長孫晟的夥伴、隨從們樂不可支。大草原沸騰了。

  回都斤鎮汗庭的第四天,沙缽略可汗召見了長孫晟。

  在安遂迦的陪同下,長孫晟來到了可汗的牙帳。帳外高懸白底金繡的狼頭大纛,迎著朔風獵獵飄揚,威武而狂悻。牙帳是用毯蒙成的大穹廬,可容五六百人。牙帳同突厥人所有的穹廬一樣,一律向東。他們膜拜太陽神,帳門東向以迎候曙光。

  長孫晟由安遂迦引導,步入穹廬。兩旁挎刀、仗劍、執矛的附離鋼澆鐵鑄般地肅立著。參見以後,沙缽略可汗說:「長孫副使,護親人員明日便可返回長安,不知副使對去留之事有何設想?」

  長孫晟一愣,知道多事了。他沉吟半晌才答道:「家國之思人皆有之,不知可汗此問是何緣故?」

  「不錯,是有許多情況需要尊使斟酌的。」沙缽略望一眼案上的書信,接著說:「自從大丞相楊堅誅殺畢王、越王(畢王宇文賢、越王宇文盛均為千金公主的叔父)、可賀敦父親趙王之後,近日又殺了陳王、代王和滕王,自立為隋王,問鼎之心國人皆曉。因此,相州總管尉遲迥、鄖州總管司馬消難、益州總管王謙相繼起兵勤王。值此周室危急存亡之秋,孤欲起兵漠北,問罪關中,為可賀敦報仇雪恨。尊使一向深明大義,能否助孤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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