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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兩年後的今天,經楊堅舉薦,他成為護送千金公主北上和親的副使,終於踏上了錦繡前程。若是楊堅臨朝稱制,定可重振國威,那他長孫晟便不愁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我們逃吧……」公主又提醒道。

  長孫晟望一眼東天熹微的晨光,不無愛戀地注目一下公主,陰鬱地說:「來不及了,他們會從四面八方追蹤……」

  公主鬆開了手,將身子挪開。

  東邊塵土飛揚,冒出一隊人馬。長孫晟從地上撿起外衣,站了起來。他看清了,領頭的正是突厥的迎親使者安遂迦。

  打從重新上路以來,千金公主總是沉默著,胭脂馬雖然與白龍駒近在咫尺,但她一眼都不曾看過長孫晟。

  出了白道川,是一片茫茫的大沙漠。不遠的地方,一面白旗在空中飛舞,沙地上有一群突厥人和一百多頭的駱駝。突厥人共有二十來個,他們拿著葫蘆瓢往大桶裡舀酒猛喝,大部分人都披髮左衽,把珍貴的衣服胡亂丟在地上作枕頭,肆無忌憚,根本不把來人當作一回事。

  迎親特使安遂迦打了一個手勢,護親隊伍便停下來。一個突厥人手裡端著一瓢酒,醉步上前,恣肆地端詳千金公主,轉身沖著安遂迦說:「帥!夠得上當我們的可賀敦(突厥人對皇后的稱呼),來,為漂亮的可賀敦,為我能幹的特使幹一瓢!」

  「幹!」突厥人七嘴八舌地嚷著。

  講話人喝完,又舀一瓢遞給剛跳下馬的安遂迦,說:「祝你高升!」

  安遂迦接過瓢,把酒澆在地上,滾燙的沙地「嗤」地一聲,冒起一縷似煙如霧的蒸氣。

  「只帶一個姑娘回來,神什麼……」

  對方被掃了興,不滿地咕嚕著。

  安遂迦告訴大家:「前面是大沙漠,坐騎要全部換上駱駝,因此,可汗特地派來了幾十個附離(突厥人對衛士的稱呼,原意是狼),專程送來駱駝。」

  安遂迦說完,對駝群長長地吆喝一聲,駱駝群紛紛跪了下去。

  在長孫晟的扶持下,公主上了繡金佩玉的流蘇鞍墊。其餘的隨行人員上駝背的上駝背,架貨的架貨,一時都忙碌起來。

  不到半個時辰,駝鈴叮叮噹當地響起來。青龍旃和狼頭旗並行在隊伍前頭,迎風招展。

  「今冬我打算到長安去樂一樂……」一個附離在隊伍的後頭髮語道。

  「長安有喝不完的美酒,看不厭的美人……」另一個附離醉腔醉調的搭話。

  這些話隨風傳到隊前的長孫晟耳中,句句聽得真切。鮮卑族與突厥族語言相近,儘管有許多細微的差別,但基本上是相通的。他聽了十分憤慨,又感到無比的屈辱。周室除了每年向突厥進貢繒絮錦彩之外,周廷的光祿寺還特辟迎賓館,常年招待成千的突厥貴族官員,供他們吃喝玩樂。前任的突厥可汗佗缽曾對他的部下說:「只要我南方的兩個小兒子經常孝順,何患貧窮!」

  想到這些,長孫晟如芒在背,渾身不舒服。

  公主宇文氏也是鮮卑人,突厥語本來也懂得六七成;出嫁前在太常寺又學習了突厥的禮儀,順帶也學了一些突厥特有的語言,如今可以聽懂八九成,聽了那些話覺得特別刺耳。

  出了白道川後,記不清又宿營了多少次,但到處都是荒無人煙,連生命的跡象也看不到。「叮噹叮噹」的駝鈴單調得叫人受不了。公主不禁想著:第一個使用駝鈴的人,一定是為了排遣難耐的孤寂才想起這玩意兒的。人們是多麼想在這荒漠之中,見到一點生機,聽到生命的氣息啊!於是,就掛起駝鈴,讓旁人也讓自己,在這「叮噹叮噹」聲中找到慰藉。可是,為何聽在耳中,反而適得其反?這叮噹作響的小鈴擋幾乎包藏人間所有的孤寂、淒涼之情,駱駝走到那裡,小鈴擋就傾訴到那裡,年年代代永無盡時……

  駝背上的公主愁苦欲絕。這個世界實在不可思議:我為何非嫁到突厥不可?身邊這一位不是很好嗎?公主心中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回去!回去!」

  這心聲與駝鈴相呼應,簡直就是駝鈴的回聲。

  儘管大沙漠似乎永遠走不到邊,可是有一天上午,都斤山(在蒙古境內,即今之杭愛山)宛然在望了。這就是說,突厥可汗的牙帳快到了。附離們高興得歡呼起來。公主卻肝腸寸斷,她突然鼓足勇氣對身邊的長孫晟說:「副使大人,你能否救我?須知到了牙帳,就是我的死地!」

  長孫晟默然。他能回答什麼呢?要排除屈辱的和親,靠匹夫之勇是無濟於事的,應該在好多年以前就走富國強兵之路。

  「你聽見了嗎?」公主又問一句。

  長孫晟轉過頭來凝視著公主,力圖把深沉的同情與愛莫能助的複雜心情,全部傾注公主的心頭。

  驟然間,大漠的南陲升起滾滾的煙塵,煙塵裡冒出兩匹快馬,直接趕到公主的駱駝面前。

  「公主殿下,你的家書!」

  信使將信交給公主。

  公主接過家書,臉上煥發歡悅的光彩。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拆開信封,迫不及待地讀起信來。緊接著,她的手抖得多厲害!臉色像紙一樣蒼白!長孫晟連忙湊上前去。忽然,公主眼神僵直,一個傾斜,昏倒下去。

  酷暑乍過,嚴寒就來了,突厥人沒有秋天,沙缽略可汗為了給南人留下強烈的尚武精神的印象,決定在送長孫晟一行回國之前,舉行規模盛大的冬獵。

  大清早,幾十個突厥貴族擁著沙缽略可汗和可賀敦,在一千多附離的護衛下向都斤山北麓進發。他們頭戴貂帽,身著錦緞皮裘,挎著腰刀,佩著弓箭,騎著高頭駿馬,旋風般地卷向前去。不消片刻功夫,便把南方的護親客人拉開一箭之地。

  長孫晟長嘯一聲,騰躍上前,緊緊跟著可賀敦的胭脂馬,逼近沙缽略可汗的什伐赤。

  長孫晟在家時曾聽叔父長孫覽說過:作為一個將軍,識別敵人戰將的坐騎是十分緊要的。因為,敵人的旗號可以更換,裝束可以變化,但戰馬與它的主人卻是不易分開的。長孫晟出於一個戰士的意識,仔細觀察突厥貴族們的坐騎。那身上烙著「發」記號的,是陰山北麓阿史阿德氏貴族的駿馬;印著「>」記號的,是拔延阿史德氏貴族的駿馬;烙有「勿」形的,是磧南貴族的駿馬……長孫晟明白:眼前不僅有突厥族最尊貴的人,還有突厥馬的精華。

  突然,兩道利箭般的眼光,投到長孫晟臉上——可賀敦在注視他。長孫晟感到很不自在,這是千金公主宇文氏變成可賀敦以後第一次同他照面。那天到了都斤鎮可汗的牙帳,公主並沒有自殺,而是毫無周折地同沙缽略成婚。當時,長孫晟悵惘之余,深感女人的心思直似行雲流水難以捉摸。幾天後,長孫晟在安根河邊飲馬,恰好在那裡碰到浣衣的玉露,從她口中得知,公主那天看到的家書是一封兇信,公主的父親趙王招、叔父越王盛都被大丞相楊堅殺了。於是,長孫晟對她的行為有了新的理解。不久,公主又接二連三地同沙缽略出去練習騎術,這舉動又進一步證實長孫晟的想法:公主是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復仇,才與沙缽略完婚的。

  漠北的生活一晃過了幾個月,今日再與公主照面,長孫晟覺得她已判若兩人了。仿佛她得了一場大病,氣色那麼衰竭蒼白;仿佛她瞬間多長了十歲,眼神那麼專注和深不可測。她對長孫晟的凝視是多麼令人心驚!這種複雜的眼神,是成熟的人才能具有的。

  隊伍來到都斤山的白虎穀,此地以盛產白虎著名。白虎比一般老虎兇猛,沙缽略怕白虎會襲擊他的可賀敦,於是,隊伍繞過白虎穀,斜插到東南方的叢林裡去。附離們拔出佩刀在前頭開路。

  笳鼓齊鳴,宣告各山谷和要道已經張好同罷,圍場開始了。犬聲如豹嘯,此起彼伏。搜索獸蹤的獵手從三個方面穿梭來往,編織成一道人網。鳥兒驚慌地竄入雲端;狂奔的麋鹿三五成群,呼兒喚母逃脫這場災難,一片哀鳴;逃命的大熊從樹叢中擦身而過,從樹梢和枝椏上飄落銀灰色的雪粉;加上胡徊悲鳴聲,使大森林充滿殺機……

  夜幕降臨了,一堆堆篝火伸出金紅的利舌顫悠悠地舐著夜空。隨著柴火畢剝的爆裂聲,三三兩兩的火星向四面八方飛竄。烤焦的獸肉香、酒香以及生柴焦化的氣味,構成野餐特有的風味。

  長孫晟獨自坐在安根河畔,望著黑幽幽的河水出神。

  「副使大人倒有閒情逸致……」

  「哦……」長孫晟回頭一看,發現一個貴族少年立在身邊,在篝火的映照下,紫膛臉煥發著紅光。有點臉熟,在哪兒見過的?

  「記不起來了?我叫染幹,前日我甩了一鞭,可賀敦的馬嚇跑了幾十裡……那馬叫什麼來著——胭脂馬,它太嬌貴了,真沒想到……」

  長孫晟沒搭腔,但也想:你也太嬌貴了,怎麼可汗沒宰了你。真想不到!

  「回去以後挨了父親的鞭子,你還生我的氣嗎?」

  少年憨厚的神態在黑暗中不甚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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