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隋文帝 | 上頁 下頁


  「你可曾留下一絲蛛絲馬跡?」

  「人要作事,總會留下一點痕跡。我那一日同鄭譯說的那席話就是了。在正常的情形下,鄭譯自然不會說出,但鄭譯是有名的酒鬼啊,難保他有不密的時候。他漫不經心說了數句酒話,我們就大禍臨頭了!」

  獨孤伽羅歎了口氣:「你真不該殺齊王憲!」

  「不該殺?讓他繼續說我有反相?」

  「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堵住他們的口!」

  「堵住?你是說殺人滅口?」她吃了一驚,「孝伯是大將軍,神舉是柱國大將軍,王軌也是柱國大將軍,尉遲運還是上柱國,你吃得下?」

  楊堅又思索了一陣,然後果斷地說:「不僅要殺,而且要快殺,否則,夜長夢多。我一人生死存亡不打緊,萬一他們將尉遲氏、李氏兩家聯成一氣,廢了當今皇上,滅了你我兩族,那就後悔莫及了!」

  「四個都是龐然大物啊……」

  「但他們都有致命的弱點,皇上在東宮時,他們都在武帝面前說:太子非社稷之主。這話可作兩種解法,一是擔心太子不成器,一是打擊太子,以便將齊王推出來繼承皇位。如果取後面的說法,他們已經都犯了死罪。」

  「如何解釋全在當今皇上一念之差……」

  「是,全在皇上一念之差!」

  「好,妾身這就入宮,找皇后談談……」

  獨孤伽羅立即梳頭更衣,準備入宮找女兒去。

  「慢……」楊堅阻道。

  「不去了?」妻子奇怪地瞪著丈夫。

  「你這一去不免又落下了痕跡;落下痕跡是非常危險的。說不定皇上聽了我們女兒的話,突然圓瞪雙目:為啥一下子要殺我四員大將?這是你父親的意思吧?人道他有反相,果然不差!記住,皇上是十分多心的!」

  「這也對,但是,不再入宮點一把火,只怕皇上只顧玩樂,忘了心腹大患。」

  楊堅又在房中踱來踱去,神情凝重,一板一眼地說:「再點一把火是要的,但一定要不落痕跡!」

  「這就難了!」

  「不難,就算不了妙計。」

  於是,夫妻倆又回到坐床上,都勾著頭,苦思冥想,一動也不動;燈光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灰牆上,宛如兩個特大的問號。

  但妙計往往不是硬想出來的,時過二更,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獨孤伽羅開始聞到一股酸臭味,那臭味愈來愈濃,令人忍無可忍。她知道,這是丈夫的臭腳味。不知何時,丈夫脫下鞋,雙腳盤坐在坐床上,以致臭氣熏天。楊堅有風濕病,生怕沾水,便是熱水也是怕沾的,所以,很少洗腳。獨孤伽羅估量,丈夫大約有一個月沒洗腳了吧?她悄然下了坐床,走出房門,到廚房取熱水去。她不喜歡在晚上使喚侍婢,儘管丈夫一向不留心女色,防微杜漸還是必要。所以,這差事寧可自己動手。

  楊堅的思緒飛到童年時代,母親說:他在六月癸醜日晚上生於馮詡的般若寺;是一個尼姑為他接生的。尼姑說,她是從麥積山石窟來的,剛剛為一個尼姑送終。那死去的尼姑不尋常,一屍兩魂,她原來是魏文帝的皇后,文帝預感到宇文泰要篡位,自己無力回天乞援于桑然族,柔然的頭兵可汗要求魏文帝娶他的女兒,廢去原來的皇后,才肯相助。於是魏文帝廢乙弗後為尼,迎柔然女。乙弗後被廢時已有身孕,她是懷孕出家的。但柔然女奇妒,不殺廢後絕不甘心,魏文帝便將廢後賜死。臨死時,她對身中未出世的太子哭道:「兒啊兒,你本是太子,是要當皇帝的,是娘誤了你,你還是到能保你為皇帝的家庭投胎吧!那送終的尼姑說,廢後自殺時,頭頂果然升起一片祥雲,冉冉飄去,最終停在馮翊般若寺上空,於是楊堅便誕生了……這故事母親說過多次,但總是沒有旁人在時才說。

  這時,獨孤伽羅端來了一盆熱水,笑盈盈地說:「老祖宗,貴腳似乎該洗一洗了吧?」

  楊堅的神魂從般若寺飛回,歉然一笑,伸出了雙腿……

  獨孤氏將他的褲子持了上去,細心為之洗擦,同時笑道:「這一層油垢,足以將四員大將活埋了!」

  說罷,她著重為他擦洗小腿上一塊傷疤……

  楊堅皺起了眉頭,不樂地說:「這傷疤是令尊惠賜的……」他又想起了少年時的事,其時他是驃騎大將軍,隸屬大司馬獨孤信帳下,大司馬對他總是求全責備。有一回,不過犯些微過失,即下令將他打了四十軍棍,以致造成了這腿上的不滅傷痕。

  妻子問道:「你還記恨我的父親吧?」

  楊堅道:「此事真叫難忘。大概由於打得太慘,令尊事後一想,頗為內疚,所以,過十來天,便決定將你許配給我。」

  「胡扯!哪有打過頭了將女兒抵債的道理?告訴你,早兩年,他老人家就說:我這個小女兒絕不能嫁個凡庸的人,楊家那小子不錯,我得費神雕琢一番……」

  楊堅聽了十分感慨:「平心而論,我平生處事一向講究嚴謹,這多半是靠令尊打出來的,我每當看到腿上的傷疤,總是情不自禁地將已經安排的事情重新考慮一遍……」

  「你能如此思量,算我父親沒看錯人,要是當今皇帝那就恰恰相反,他一摸傷疤,就罵……」

  獨孤伽羅的話半途突然斷了,一隻手也定在楊堅的疤痕處,她愣了一陣,臉上呈現驚喜之色,激動地說:「有了!有了!」

  「想出妙計來了?」

  「我就讓女兒每天晚上摸皇上的傷疤,讓皇上回想當年被打的痛楚,直摸到他殺了宇文孝伯、王軌等人才罷休!」

  楊堅興奮得忘乎所以,頓時踩翻了洗腳盆,連道:「妙!妙!妙」

  他走下地來,急急地說:「皇上那傷疤,便是征吐谷渾時做了缺德的事,被武帝狠揍一頓造成的,告發者王軌、宇文孝伯兩人,皇上自然是記恨的,便是宇文神舉、尉遲運也難辭其咎。皇上他一定會由此聯想到這些人平時所說的一切壞話來……最妙的是:我們的女兒不用說一句話,也就是說不留一點痕跡,就可以達到我們的目標。妙!妙!……」

  「不妙!」妻子說。

  「不妙?」

  「你將臭洗腳水濺得我滿身,臭烘烘,妙嗎?」

  便這樣,夫妻對視著,突然爆發了一陣開心的大笑。

  四匹駿馬聯鏢馳到一座土山前,噅噅悲鳴數聲,打破了京畿的寂寞,然後又為寂寞所吞沒。

  馬上翻落四個穿貂皮的漢子,年紀最大的是四十八歲,最年輕的是三十六歲,都留著鬍子。他們深情地望著眼前的小山包,如望故人。他們一聲不吭,除了口中呼出的白茫茫的熱氣,便只有鬍鬚在風中飄動。

  大家繞著小山包,很隨意卻又很專注地察看著,依然是一聲不吭。

  小山包的下面埋葬著一個人。他名叫宇文邕,也就是周武帝了。所以,山即非山,是皇陵,號稱孝陵。

  北周已曆四帝。第一個叫孝閔皇帝宇文覺,是武帝的三哥,只當七個月皇帝,便被堂兄宇文護害死了;第二個叫明帝宇文毓,是武帝的大哥,當了三十二月的皇帝,又被宇文護毒死了;接著便是武帝了,他頭尾當了十九年的皇帝,他幹了兩件大事,一是費十二年時光扳倒了無冕之皇宇文護,一是用六年時光兼併了北齊,最終統一了長江以北的中國北方;第四個皇帝是武帝的兒子宇文贇,也就是當今皇帝,他即位還不滿周年。

  孝陵的墳土猶新。京師久旱,武帝安葬後一直沒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場小雨,於是有小草萌芽,它們剛剛冒針出土,好奇地瞧著目下這四個陌生的人。

  守陵人遠遠地望了一眼來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來了大貴人,不宜干擾他們。

  年紀最輕的一個來訪者從馬上搬下了一隻竹籠,從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張羅在祭臺上。

  四個人默默跪在陵前,無言地叩拜著,左襖的胡服一張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鮮卑人,如今朝廷剛剛改服漢魏衣冠,但他們還是穿胡服。

  「彌羅突!我輩來看望你了!」一個蒼涼的聲音說道。

  彌羅突是周武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後,也只有最親近的人才可以這麼稱呼。

  呼「彌羅突」的是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大將軍宇文孝伯。他是武帝的族侄,與武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歡他,將他養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武帝的同學,簡直比兄弟還親,是武帝即位後的第一心腹。無論是扳倒權臣宇文護,還是兼併北齊,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勳的。雖然,場上四人他的職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環金帶卻是武帝特賜,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禦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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