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隋文帝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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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這聲音蒼老得很,那是四十八歲的宇文神舉說的,聲調似呼喚又似歎息。便此一呼,卻將他對先帝的滿懷思念,以及他對時世的無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極端失望與迷茫全部宣洩出來。宇文神舉是武帝的族兄,柱國大將軍,執掌宮中禁衛的右宮伯,是武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調離出宮,出任並州總管了。武帝去世才八個月,對宇文神舉來說,似乎是過了數十年,忽然滿頭白髮,聲音也渾似七八十歲的老人了! 另外兩個人只木然地叩拜著,他們是柱國大將軍王軌和上柱國尉遲運,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詔令王軌出任徐州總管,尉遲運為秦州總管。 行禮過後,大家分別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馬上面,癡癡地想心事。 唯獨宇文孝伯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連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 首先王軌動了,他悄然走向祭台,悶悶不樂地喝了幾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沖著宇文神舉和尉遲運喊話:「喂!你們若是要上吊自殺,也該喝足了酒!」 那兩人複又怏怏地走過來,似乎不是來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場。 大家又喝了數杯悶酒,至於菜依然沒人去動,什麼鹿脯、辣子雞、黃河鯉魚、熊掌,都滾他娘的! 「你們倒是說呀,這樣問殺人了!」宇文孝伯忍不住道。 「還說什麼?孝伯!」宇文神舉痛切地說,「我輩便是因為說話,才弄得走投無路,才到這裡來的……」 王軌幽幽言道:「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都說了,如今尚有何言?」 「烏丸軌,你胡說八道!』宇文孝伯突然很激動,「我們說的全是應該說的話,哪一句錯了,哪一句不該說了?」 王軌還有一個姓,叫「烏丸氏」。那是周文帝于開國之際為了籠絡漢人,賜給漢人三十六個將領的鮮卑姓氏。如李弼賜徒河氏,趙貴乙弗氏。李虎大野氏、王雄可頻氏、楊忠普六茹氏……不等。 王軌歎了口氣,說:「當年……我輩皆言:太子非社稷之主……」 「這沒錯啊!」宇文孝伯急切打斷王軌的話,「如今事實已證明我們的話!」 王軌黯然道:「他的不堪負荷天下重任,難道就我們幾個看出來了?其實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賀若弼、韓擒虎吧,都作如是觀。有一回,武帝問我:近來太子如何?我說,依然如故,武帝不樂。我說:臣言不足取信,可再問賀著弼內史及韓擒虎總管。後來兩人面帝,都言未聞太子有何過失。事後,我責問兩人為何出爾反爾?韓擒虎笑而不言,賀若弼反而說是我錯了……」 「怎麼?他說是你錯了?」宇文孝伯大惑不解。 「正是。他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此事豈可在大庭廣眾之中議論?」王軌停了半晌,又說,「如今細細想來,我輩當年有關太子的說法,于國而言自然是負責到底,于己而言簡直是找死了!」 這話一出口,其餘三人非但啞口無言,也黯然傷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漸霜風淒緊,日色慘淡,環顧關河,令人難抑心中的悲愴。 宇文孝伯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為他人添酒,但確實醉眼朦朧了,儘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動,他卻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後,突然醉醺醺站起來,緩緩舉起手,指著武帝的孝陵說:「彌羅突,你才是當今天下獨一無二的英雄。在你的前頭,已經有兩個皇帝哥哥輸給宇文護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處境是何等的嚴峻!你的帝座,簡直是置之於死亡深淵的邊緣!那時,你才十八歲啊,血氣方剛;然而,你卻能閉門養晦,假癡假癲,裝傻一裝就是十二年!這種強忍的功夫,自古以來誰能相比?精明強悍的宇文護不是好對付的,晉公府第的禁衛不僅多過皇宮,也強過皇宮,而且,天下十二軍兵馬全歸他相府調遣,想動他一根毫毛,那是難上加難!你的無上法寶便是一個『柔』字,一切聽他,順他,隨他,讓他,並且是心平氣和地這樣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氣和!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宇文護對你的疑慮,千百次地消除對你的戒備!你讓他看到的是一隻馴良的綿羊,決非聖威難犯的帝王。儘管宇文護精如鬼魅,卻也終於被你蒙住。最後,實際上你只憑一己之力,便收拾了這個不可一世的無冕之皇。那一日,你憂愁滿面對宇文護說:哥,太后春秋已高,嗜酒難戒,喜怒無常,大傷聖體。弟雖屢次勸諫,終是無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這裡有一篇《酒誥》,哥能進宮為太后誦讀一遍,勸解一番嗎?或許太后聽後從此就戒了酒。宇文護點頭答應了,他大事獨裁,小事有時還是聽你的。便這樣隨你入宮見太后去。一路上絕無任何異常之象,況且宮中他早安下了無數釘子,有異常之處也早就通報了。他見了太后,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誥》有板有眼地誦讀起來。而你彌羅突向來格外規矩,當太后與宇文護對坐,敘家人之禮時,你總是侍立一旁。便在宇文護讀得忘乎所以之際,你悄悄從袖中取出了玉挺,猛擊宇文護頭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神舉聽得興奮,舉起了酒杯:「何謂以柔克剛?這便是以柔克剛!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剛!武帝擊殺宇文護那一日,事前沒告訴任何人,連咱們四人都瞞住了,這才無密可泄!來,為武帝的英明,幹!」 「幹!」大家喊道,同時將酒倒入喉中。 宇文孝伯依然沖著皇陵說:「彌羅突,你平定北齊兼併東夏,最後統一北方,其實只用三年時光。當年八柱國苦戰了十幾年,寸土未得,你則一舉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給你兩年時光……」 「那長江以南也統一了!」尉遲運斷然道。 宇文神舉突然哭了起來,嗚嗚咽咽地說:「我可憐的彌羅突,你這短暫的一生是怎麼過的?即位後的頭十二年,你活得多麼窩囊!你簡直像一條毛毛蟲在虎口裡蠕動……後來那幾年,又全在刀尖上過日子,你總是在最前線。人家當皇帝,三十六宮,七十二院,你後宮嬪禦不過十數人,臨終還遺詔:無子女者,悉放還家!老天,你睜睜眼吧,怎能讓彌羅突受偌大委屈……」 王軌大聲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宇文護鬥法的一片苦心,白費了!你奮戰沙場,統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湯了!」 宇文孝伯哭道:「當年劉聰立五個皇后,後漢族踵而亡,彌羅突,你的兒子現在也立了五個皇后!如今,朝廷官員已改服漢魏衣冠,我們大周完了!陛下,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兒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你明知太子不行啊!你哥哥明帝能讓你接替皇位,你為何就不能讓齊王憲嗣統?現在如何?同歸於盡!齊王被殺了,我們也行將被殺,你苦心經營的大周也完了,我們這些人,連同所有功業,都如水泡一般,幻滅了!」 王軌雙手揮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國尉遲運始終一言不發,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紅著臉,眼淚沿雙頰滑下,珍珠一般掛在鬍鬚上。他眼前晃動千軍萬馬,那是空前慘烈的一場鏖戰——東、西兩魏的河橋、芒山之戰,人在刀光之中,馬在箭雨之下。突然,宇文泰坐騎中了流矢,馬直立而鳴,同時將宇文泰掀落馬下。於是,東魏兵蜂擁而上,西魏兵見主帥落馬,陣腳大亂……這時,兩員將領縱馬沖上前去,一個是都督李穆,一個是他的父親尉遲綱。東魏兵認定落馬的人是敵軍的重要首領,為了邀功領賞,越圍越多越緊。李穆急中生智,排眾而入,用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蕩兵,你們的上司何在!」同時跳下馬來,步行與東魏兵血戰。東魏兵見李穆如此輕漫宇文泰,以為不過爾爾。當時,西魏人都是胡服,從服飾上很難體現等級來,因而認定:原來是個尋常軍校,於是不敢戀戰,紛紛舍之而去。而宇文泰見李穆有意讓出坐騎,也趕緊上了戰馬。父親尉遲綱驍勇而有膂力,善騎射。此時箭無虛發,他先射落臨近的一個東魏騎兵,讓李穆躍上敵人的坐騎,三人且戰且走,終於沖出重圍,重振旗鼓,結果反敗為勝…… 父親尉遲綱是宇文泰的外甥,當其時也,于國於家都無袖手旁觀之理。想到此,尉遲運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目光逗留在右手的無名指上。無名指已經斷了一節,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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