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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一切繪畫都不知不覺反映出一種思想。國畫中不知不覺表現出天人合一、宇宙生命一統、人類只是渺小過客的觀念,由此看來,所謂寫意的國畫,無論畫的是一竿修竹、一組怪石、山中煙雨或水上雪飛都是泛神愛的表現。蘇軾在朋友家的牆壁上畫了一幅竹石,曾寫詩為記。他的詩很清楚地描繪出畫家物我合一的態度。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搓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

  詩畫合一,可謂珠聯璧合。因畫作詩,可互為生色,而詩中如畫,又是一種境界。

  醉落魄·離京口作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
  孤城回望蒼煙合。
  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
  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

  這首小詞,表現的是酒醒後突然湧上心頭的瞬間感受。

  月色微微,雲彩輕輕,是二更了吧?詞人從沉醉中醒來,聽著咿咿呀呀的搖櫓聲,船家告訴他,剛開船呢。從船艙中往回望,只見孤城籠罩在一片煙霧迷蒙之中。這一切仿佛在做夢一樣。只記得飲酒高歌時的情景,怎麼又回到船上來了呢?真是月朦朧,雲朦朧,孤城朦朧,人的意識也朦朧。一切都融化在輕柔朦朧的月色之中了。景和情的和諧,巧妙地烘出了醉醒後的心理狀態。

  下半闕緊接上半闕,描寫醉後的形態:頭巾歪在一邊,扇子墜落在艙板上,藤床分外滑膩,仿佛連身子也掛不住似的。中國畫講究傳神,中國詩也講究傳神。「巾偏扇墜藤床滑」,短短七個字,就將醉態刻畫得維妙維肖。

  世上有晉身之道,也有自退之道,蘇軾專門從事於後者。現在蘇軾不追求政事,卻為政界所追逐,實在是一個有趣的現象。王安石當權,他在政界失敗還不為奇,他自己的黨人得勢,他仍然「不成功」,可就令人吃驚了。蘇軾向來不是好黨人,因為他做人的格調太高。同黨當道,他自己又享盛名和高位,連太后都佩服他,他卻一直想放棄這個受人羨妒的官職。

  他沒有立刻如願,不過凡是知道蘇軾脾氣的人都可以看出,他不會永留政壇。延年術的第一道法則就是避免一切情緒干擾,而蘇軾對政壇他所謂的「奸小之境「卻有不少情緒的紛爭。政治遊戲,他缺乏躋身公卿的決心,如果他個性稍微改一改,升官並非難事,他身為翰林學士知制誥,有機會和皇族親近,只要他有心玩一手,憑他的智慧一定可以大大成功,但是這不合他的本性。

  宋朝的官制特別容易造成黨爭。雖然元豐元年(1078年)朝廷曾改組官制,簡化官制,仍然沒有專責的宰相一職。內閣的連帶責任並無明文規定,好讓宰相和閣員成為一體。

  官場之爭有遊戲規則,不幸蘇軾並非遵守這些規則的典型,幾年內他觸犯了每一道作官成功的規則。

  朝雲的兒子出世,他曾寫出下列的願望:「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小孩子夭折,沒有機會實現父親的願望。

  蘇軾逃避政治,政治卻在追逐他。他和司馬光意見不合,但是他到京師半年,司馬光就去世了。蘇軾陷入顯赫遭忌的地位。不久風暴向他襲來,朝廷的爭鬥立刻以他為中心。到了次年一月,有幾十篇表狀攻擊他。司馬光一死,政黨就形成了——有理學家為首的「河北派」、「河南派」,和蘇軾為首的「四川派」。

  由記載和蘇軾的退意來判斷,他根本不知道「四川派」是什麼意思。但是政敵不放過他,一心要與他狠鬥。

  元祐元年(1086年)十二月中到元祐二年(1087年)一月十一日,朝廷收到四五篇彈劾蘇軾的狀子,一月十二日太后命朝臣不要再進言。那批人抗命,於次日又上表論奏。蘇軾不想答辯,卻四度上表請求離京。十六日太后在朝臣面前為蘇軾辯護,甚至有意于處罰彈劾蘇軾的人。

  這時蘇軾決定不求外放,要為這件事爭鬥到底。

  一月十七日他寫了一封兩千字的長信給皇帝,點明立場,責備政客小人。他維護允許意見不一的原則,他說:「若上之所可,不問其是非,下亦可之。上之所否,不問其曲直,下亦否之」,對國家並沒有好處。

  君主和大臣應該互相提供意見,如果百官唯唯諾諾,就變成孔子所謂「足以喪邦」的跟屁蟲了。然後他舉出他和司馬光對徵兵問題的異議,他們看法不同,卻尊重彼此的意見。現在司馬光去世,這批人遵行他的政策,一心只想順從君主。事實上,他認為司馬光並不要求別人永遠順從他的意見,太后也不希望大家惟命是從。

  最後朝廷在二十三日下令蘇軾留任原職。二十七日,彈劾蘇軾的官吏被赦免。

  蘇軾進退兩難。太后支持他,政敵沒有達到目的,反而丟盡面子,他只好留任原職。為了報答太后的鴻恩,他決心更坦白、更直率,提出別人不敢說的意見。

  此後的兩年中,他上交了不少策論和表狀,爭取能解決一些問題。議論發表得越多,他的反對派們自然越忌恨他,蘇軾如同置身蛇窩中,一再請求之下,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十一日終於如願以償,以龍圖閣學士出任杭州太守,領兵浙西。浙西太守可以管轄六區,包括現在的江蘇。

  臨行八十三歲的老臣文彥博特地來送他,勸他不要亂寫詩。蘇軾已經跨在馬上,他大笑說:「我若寫詩,有一大堆人正等著要替我做注解呢!」

  元祐四年(1089年)七月蘇軾抵達杭州,擔任浙西軍區鈐轄兼杭州太守,時年五十四歲。他弟弟蘇轍由戶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封翰林學士,那年冬天蘇轍出使契丹,歷時四個月。

  蘇軾運用太后的賞識,埋頭苦幹,足足一年半時間,他甚至無暇翻書。他要求朝廷撥款從事重要的改革,完成了供水系統、醫院等公共健康和衛生措施,疏通鹽道,重整西湖,平抑糧價,不顧朝廷和鄰近各省官吏的漠視,一個人熱心賑災。

  太守官署在杭州市中心,但蘇軾經常在葛嶺壽星院一棟幽靜的小屋內辦公,他在寒碧軒或雨奇軒內看公文,雨奇軒因他的西湖詩中「山色空濛雨亦奇」一句而得名。有些時候,他會去離城十余裡的高山上辦公,他叫隨員帶著旗幟和雨具走錢塘門,自己和一兩個保鏢乘船由湧金門穿過湖泊向西走,在普安寺用餐後,帶幾個文書到冷泉亭,一邊談笑一邊完成當天的工作,批決公文「落筆如風雨」,辦完事和僚屬喝一杯,傍晚再騎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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