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蘇軾 | 上頁 下頁
二二


  在蘇軾以前,詞被視為「小道」,地位不高。「文章豪傑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也。」寫了詞不願留存,要「自掃其跡」,好像是不光彩的事。蘇軾以一代文宗,大量寫詞,這就提高了詞的身價,使它取得了同詩一樣的地位,詞的創作越來越繁榮。專門以詞聞名的作者,在蘇軾以前不多,蘇軾以後則指不勝屈。宋詞的成就高出同時的詩、文,成為宋代文學最傑出的代表,與唐詩並列,這同蘇軾的創作有著直接的關係。

  蘇軾性格豪放,思想曠達,學識豐富,聞見廣博,才華橫溢。這些因素,使得他的詞雄奇瑰麗,熱情奔放,具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表現出鮮明的個性。

  無論是寫景、抒情、敘事,他都能做到意新、境新、詞新,天地萬物,經史子集,口語俗諺,無不任其驅使,又有一股雄放不羈的氣勢貫注其間,如江河奔流,一往無前,因而把前人和同時代的人遠遠拋在後邊,使人讀之,頓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慨。宋代的詞,無論婉約派,還是豪放派,雖各有各的風格特點,但各家之間,往往又有一些相近相似之處,界限並不那麼截然分明。只有蘇軾和辛棄疾,卻如巨嶽柱尺,迥非他人能仿佛于萬一。蘇、辛雖同為豪放詞人,而「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王國維《人間詞話》),風格也並不相同。個性,正是蘇詞強大生命力的源泉。

  宋代王灼雲:蘇軾詞「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碧雞漫志》),王若虛雲:「公(蘇軾)雄文大手,樂府乃其遊戲,顧豈與流佑爭勝哉?蓋天資不凡,辭氣豪邁,故落筆處皆絕塵耳」(《滹南詩話》),清代王士慎說:「山谷雲:東坡書挾海上風濤之氣,讀東坡詞當作如是觀」(《花草蒙拾》),近代王運鵬說:「唯蘇文忠(即蘇軾)之清雄,夐乎軼塵絕跡,令人無從步趨。蓋霄壤相懸,甯止才華而已!其性情,其學問,其襟抱,舉非恒流所能夢見!詞家蘇、辛並稱,其實辛猶人境也,蘇其殆仙乎!」(《半塘遺稿》)都是講的這個特點。

  應當指出的是,這個特點不僅體現在他描寫社會生活、抒發個人感慨以及贈別念遠的作品裡,也體現在某些寫男女事情的作品中。那首千古絕唱的悼亡詞《江城子》不用說,就是寫男女戀情的另一首《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的「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的「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這些句子,也都感情激越,筆勢流走,與周、薑等人寫男女之情的作品,很不一樣。

  當然,蘇軾也寫過一些清新婉麗的作品,前人早已指出,這些作品的藝術成就,絕不在柳永、周邦彥、秦觀等婉約派諸大家之下。

  讀蘇軾的詞,還會有一個突出的感覺:他的詞是從內心自然「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體現的是自然美,不是雕琢美。他曾說:「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矣。」他不是苦吟派,其作品如行雲流水,無半點呆板相。蘇軾同李白一樣,感情極豐富,心胸極坦蕩,最不隱瞞自己的思想感情。在政治上是如此,即使因此而外放、遭貶,始終不改初衷。

  在文學創作上也是如此: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怎麼想就怎麼寫,沒有半點顧忌和矯飾。在中國文學史上,能做到這樣的作家並不多,非天才傑出者,根本無法達到如此境界。他在赴汝州途中,在泗州塔下沐浴,寫了兩首《如夢令》,借別人給他搓背為由,以禪寓意,發了一通牢騷,說他「無垢」。這樣的題材,「正經」的作家,大概是不會寫的。這樣任情揮灑,「不擇地而出」,不怎麼考慮「文章作法」,並不是說蘇詞不講究篇章結構、文字凝煉,而是說,因為他性格豪邁,加以才氣過人,無論寫景、抒情、敘事,往往信手拈來,便成絕唱。此即元好問說的「東坡聖處,非有意於文字之為工,不得不然之為工也」,此與周邦彥、薑夔等人之搜索枯腸、精雕細刻,簡直有天壤之別。正因為蘇詞是性情的流露,具有一種天趣,個性特別鮮明,非任何人所能模擬,所以清人陳廷焯說:「太白之詩,東坡之詞,皆是異樣出色,只是人不能學,烏得議其非正聲。」王國維說:「無二人(指蘇軾、辛棄疾)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這話可以說極有見地。

  在蘇軾詞中,還有一種非常可貴的東西:始終響徹著樂觀主義的聲音。蘇軾一生,雖然大部分在政治失意中度過,但他以順處逆,在艱苦的勞動生活中,在文學創作中,在朋友交情中,在大自然中,去尋找自己的世界,「一蓑煙雨任平生」,始終樂觀。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陽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作品中,催人自強的爽健歌曲,體現執著生活、曠達樂觀性格的作品,隨處可見。

  浣溪沙
  [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休將白髮唱黃雞」,這是不服衰老的宣言,這是對生活、對未來的嚮往和追求,這是對青春活力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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