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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院外一處空場已收拾得乾乾淨淨,那是舉行大典的地方。空場上,許多帶刀衛士嚴密守護著兩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這就是董皇后的冥宅,由數百名能工巧匠日夜趕制而成。這是兩座和承乾宮正殿、寢宮尺寸完全相等的高大木制模型,以沉檀為骨架,房頂刷金,窗櫺雕銀,紙壁紙牆上飾以文采富麗的雲錦和西川錦,用明珠、寶石裝點得豪華輝煌。董皇后生前所用的一切床帳、家具、器皿和珍寶擺設,全照承乾宮的樣子在冥宅內擺好,一件不少。董皇后的靈柩已經移進冥宅正殿,周圍許多僧人敲著木魚、鐃鈸念經禮拜。眾多僧人中間,岳樂認出那端坐蒲團、閉目養神的老和尚,正是主辦景山大道嘗被請來秉炬舉火的茚溪森。

  茚溪既已到場,還等什麼呢?岳樂不解地皺起眉頭。當他望見冥宅寢宮的後門大開著,恍然大悟,便在為舉行焚化大禮而設的鐵欄邊站定了。

  「站住!站住!」背後傳來衛士威嚴的喝斥。岳樂回頭一看,一個女子從壽椿殿后側沖出來,跌跌撞撞地直奔鐵柵欄。

  衛士見吆喝不住,」哐啷"一聲,長槍相擊,交叉一攔,旁邊另兩名衛士"刷」地抽出了腰間鋼刀。那女子嚇得摔倒在地,渾身戰抖,挽在頭頂的黑髮也披了下來。衛士們厲聲喝問,她不知是過於驚嚇還是天生啞吧,竟一聲不吭。

  岳樂心裡一跳,連忙大步走了過去。衛兵們一見安親王,趕緊收騎兵器,跪倒請安。岳樂不等衛兵啟稟,就生氣地對女子說:「怎麼在這裡亂跑?還不回去!「這是阿醜。她應該隨安王福晉在壽椿殿等候,這麼喪魂失魄地跑出來幹什麼?王爺的喝斥嚇住了阿醜,她眼睛裡露出被追捕的小動物那樣可憐的畏懼表情,怕冷似地縮緊身子。

  可是當她朝岳樂身後看了一眼,便驚叫了一聲,趁著誰都沒有拉著她,猛跳起來,象受驚的鹿,向前飛跑,撞上那道鐵欄杆,便雙膝一彎,跪倒了。

  岳樂十分惱怒,趕上去一把攥住阿醜的胳膊,低聲喝罵道:「你竟敢在這兒給我丟臉!滾回去!」從不在王爺面前求告的阿醜突然開口了,聲音很低很低,岳樂簡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王爺,求求你!他們來了,過來了……」他們?他們是誰?見阿醜瞪得很大的眼睛裡滿是恐懼和驚惶,岳樂心裡納罕,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景山山坡上,轉過來一列失神的人群,前面十名太監,後面二十名宮女,鮮麗整齊:袍冠是新的,宮服是新的,連頭上的珠花、絹花也都是新的,宮女甚至還描了眉,搽了胭脂。

  不過一個個都象重病人,垂著頭,軃著肩,拖著腳步,魚貫而行。冥宅寢殿的後門是為他們打開的,他們便是為大行皇后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們已經服了毒藥,正拚出最後的氣力走進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裡,才是他們最大的光榮,他們的家屬親人才能得到那筆數目挺高的賞銀。

  阿醜把臉貼在兩根鐵欄杆之間,仿佛成了一具僵屍,連她的面色也泛出死人似的慘白,只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從面前走過去的一個又一個殉葬者。在衛士們面前,岳樂覺得難堪,心頭火氣,一把將阿醜提了起來。任憑他把她的手臂幾乎捏斷,阿醜連頭都不回,全然不理睬。這可把岳樂氣壞了:一個下賤的奴婢,竟不把身為王爺的主人放在眼裡!他一甩手,阿醜便摔出去好遠,頭重重地撞在鐵欄杆上。

  岳樂追過去,高高揚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長槍的手臂,心裡暗想,只要她告饒,或是嚇得流淚叩頭,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阿醜那樣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象一道閃電,亮得怕人,裡面有瘋狂、有反抗、有厭惡、有仇恨,就是沒有恐懼和求告,撞破的額頭流下的鮮血,更加強了這道目光的力量。岳樂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醜卻極快地掉過頭去,繼續全神貫注地瞪大眼睛,把這個威嚴的王爺完全拋在了腦後。岳樂倒有點不知所措,心裡很不得勁,湧出一股說不上是尷尬還是羞辱,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宮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發瘋似地撕扯著頭髮,跳起來回頭拚命跑著,刺耳的尖叫聲響徹景山:「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要我娘……」她跑出去十多步,押送護衛已大步趕上,一把把她扯住,手執金瓜朝她頭頂一擊,她張著兩手亂抓了幾把,仰天倒了下去。兩名護衛抬著她,最後走進冥宅。他倆再出來時,便鎖上了冥宅寢宮的後門。

  冥宅正殿裡的僧人開始紛紛撤離,只剩下秉炬舉火的茚溪和他的兩名大徒弟了。

  阿醜自言自語,從牙齒縫裡擠出低低的幾個字:「她呢?

  沒有她?……」岳樂低頭看時,緊張過度的阿醜,暈倒在鐵欄邊。岳樂這時才悟到,可能殉葬的宮監中有她的親人。他喚來護衛,吩咐他們扶出阿醜,交給安王府總管。他想回府以後,一定要仔細問個清楚,一定饒不了這個任性的、不馴服的奴婢!

  大火終於燒起來了!躬逢大典的妃嬪、公主、福晉、命婦、王公貴族、文武百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匍伏著恭送大行皇后歸天。幾百名和尚誦經祝福的巨大聲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嘯聲音壓倒了,其中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爆炸,那是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響聲。火焰騰起數十丈高,五顏六色,噴出的沉香檀木的特殊香味,飄散到十數裡之外,整個紫禁城、整個皇城都彌漫著這濃烈而古怪的奇香,隨著陣陣微風,還飄向了東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們都伏地不動,木雕泥塑一般,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

  但安親王想像得出,那是些憤懣的、譏諷的、冷峻的、癡呆的面孔,由此可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岳樂對著沖天大火暗暗祝禱:但願就此把這件事情了結;但願這大火使一切都成為過去;但願人們很快就忘卻這次喪禮;但願皇上由此悟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禮的事情!

  但是,皇上並不就此卻步,又做了更過分、更聳人聽聞的事,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茚溪主辦的景山水陸道場到了最後一天,聖駕來到壽椿殿,為董皇后斷七。四十九天以來,白日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晚上放焰口。懺壇、金剛壇、梵綱壇、華嚴壇、水陸壇,熱鬧異常,無數僧人、無數官員、無數奴婢,忙得暈頭轉向。每逢七,皇上便親臨道場祭奠,嗚咽不止,連出家的和尚們也為之感慨萬端。七七四十九天總算過去了,大行皇后的梓宮已成為寶宮,香花供養,備極莊嚴。水陸道場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宮廷內外,都松了一口氣。

  茚溪森在極端勞累的四十九天之後,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開懷地好好睡一覺。但他的清夢未到,皇上的聖諭卻到了,說聖駕即刻就到萬善殿,要他準備迎接。茚溪無奈,只得趕緊起身。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為董皇后做什麼法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淚水,至今也流不乾淨。

  殿前蒼鬱的古松柏下,迎接皇上的茚溪暗暗吃驚,哀愁悲淒已從皇上眉目間一掃而光,他神態自然、從容、平靜,目光裡含著某種成熟的冷峻,仿佛兩個月中長大了十歲。等到迎進了萬善殿,分賓主坐定蒲團時,皇上竟霽然微笑,全然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茚溪的倦意一霎間消失了,特別小心在意地侍候著這位面容蒼白的君王。

  「謝和尚起建、主持景山水陸道常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輪回之苦,朕五內俱銘。」福臨平靜地說,表情和悅。

  茚溪答道:「董皇后于庚子秋月輪滿之時成等正覺,與悉達太子睹明星而悟道無二無別,真乃奇事!所以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福臨點頭歎道:「唯有這樣送她去了,朕才覺安心,才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總算了卻了一樁心願。「茚溪靜靜地說:「龍女成佛,聖駕珍重。」福臨也靜靜地說:「如今朕心如死灰,萬念俱空,來尋和尚為朕剃度,從此出家為僧。」茚溪大驚,打了個冷戰,大聲說:「萬歲切切不可萌此念頭!國君一身系天下安危……」他說著,緊張得滿臉通紅。

  福臨冷漠地說:「出家人參禪學道,不可任意喜怒驚懼,所謂'一念嗔心起,百萬障門開'是也。和尚豈不明白?」見茚溪被他這兩句話說得垂了頭,福臨笑了:「師兄,這殿旁淨室,從此歸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宮、養心殿了。師兄度得人間一位天子遁入佛門,豈不是一件大功德?」茚溪沉默片刻,仍然低頭低聲道:「萬歲不可,萬萬不可!」

  「師兄不信朕的誠心?」福臨平靜而從容地轉了轉身,左手拽過腦後那根烏黑油亮的辮子,右手抽出腰間短刀,」噌"的一聲就把它齊根割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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