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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茚溪森道:「聖駕珍重。」

  大員們抬著棺柩走下月臺,往承乾門移動,突然承乾宮的宮女、太監們沖上去攔道痛哭,哭得死去活來,攀著棺木繩索,不許抬出宮去。眼看幾個宮女就將哭昏過去,護靈大臣喝斥責罵都沒有用,當著皇上又不敢動鞭弄杖,一時竟然手足無措了。福臨走過來,看著這些哭得如喪考妣的下人奴婢,心裡十分感慨,半晌無言。後來,他非常和藹地問:「你們為什麼攔路?」一名太監哭著回答:「奴才們捨不得董鄂娘娘!」福臨笑了笑,說."她去了,你們將分發別宮主位名了,難道不願意?」

  「不!不願意!」太監拚命搖頭。他們再清楚不過,別看那些主位現在哭得傷心,日後她們會把對董鄂娘娘的怨恨都發洩在他們這些承乾宮舊人的身上。

  一個宮女驚惶地哭道:「那還不如跟了她去呢!」

  「哦,好丫頭!朕想跟著她去而不得……好,你們暫且讓開,朕有話對你們說!」宮女、太監們不敢違命,棺柩終於順利地出了承乾門,進入東一長街了。

  福臨對痛哭的奴婢們細細看過一遍,緩緩說道:「朕的心願不能完成,朕可以成全你們的心願。你們就都隨董皇后去吧,替朕好好侍候她!」哭聲陡然增強了一倍,有人真的哭昏過去。福臨點頭讚歎,舉步出宮去送靈柩。茚溪在承乾門外追上福臨,躬身道:「皇上悲悼,確是純情。但我佛大慈大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敢請朝廷免去多人殉葬……」福臨臉一沉,不高興地說:「殉葬乃國家舊俗,不然董皇后有何人服侍?況且,朕想隨她同去,尚且不能,奴婢們自願殉主,忠義可嘉,朕豈能不成全他們?」茚溪還想再說什麼,福臨已不顧而去。想到滿洲貴族皇家確實有殉葬的風俗,這位以慈悲為本的和尚也就無可奈何了!



  重陽節的第二天,九月初十,是董皇后的三七,這一天,將按國禮焚化大行皇后的梓宮。

  由於不忍目睹,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參與這個大典,委派安親王全權主持。為此,在壽椿殿月臺上,特地為安親王設了杏黃圓傘和寶座,供他坐鎮指揮。其實真正的組織者是司吏院、宣徽院和文書館,他不過總攬其事而已。下邊稟告秉炬的茚溪和尚未到,請候片刻。

  參加大典的各宮主位、公主、福晉、命婦等,在正殿中等候,滿洲親貴和漢員分別在東、西配殿等候。岳樂閑等無事,舉步走向東配殿。未進殿前,明明一片嗡嗡的說話聲,他一進門,聲音驀然停止,只有一句沒煞住:「……真重得厲害,不定放進了多少珍寶……」有人撞了一下說話人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忙把後半句咽下去了。

  這裡有康親王傑書、顯親王富綬、信郡王多尼、克勤郡王羅科鐸、順承郡王勒爾錦以及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八旗統領、都統等近百人。親貴們都有座位,旗下大員在親貴面前自然不敢坐,原本分散地站在各處喝茶、吸煙、小聲交談,此時一齊沉默下來。這沉默表示著一種情緒,形成了十分沉重的壓力,使岳樂有種暴雨前悶得不能喘氣的感覺。

  王公貴族們起身迎接岳樂,他現在是王公中輩分最高、爵位也最高的人了。岳樂和顏悅色地請大家坐下。許多人避開他探尋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碗,銜起煙管。岳樂決心打破沉默,笑說:「方才諸公正談得熱鬧,說什麼物品太重來著?」站在窗前一位八旗都統躬身說:「稟王爺,是奴才隨意說的。那天我們抬大行皇后的金棺往景山來,實在很重。」

  「他說的不假,」一個眉毛灰白的八旗統領證實說:「比當年太宗皇帝的棺柩重得多!」

  「太宗皇帝的喪葬也沒有這麼排場啊!」遠處人叢中,不知誰極其不滿地沖出這麼一句。接下去,又是沉默,長久的沉默。坐著的親貴們分明聽到了,卻都裝作沒聽到;分明心裡有氣,卻故意裝得無所謂。但這不自然的沉默,卻充分表達了他們敢怒不敢言的情緒。前幾天,一名輔國公和一名承政因在國喪中作樂,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職差,奪了輔國公爵位,一併禁錮了起來。哭臨的最初幾天,凡內大臣和命婦哭而不哀的,皇上都要發火,要交禮部議處。只是由於皇太后竭力勸解,這一條才沒有貫徹下去。滿洲親貴,十有八九對皇上寵愛董鄂妃大不以為然,因為董鄂妃是半個蠻子,是所謂的"新派"。如今這種局面,他們心裡能不憤慨嗎?

  沉默許久之後,有人輕歎道:「唉!太過了……」岳樂本想回頭看看說話的人,卻忍住了。一抬眼,正碰上康親王傑書的目光。傑書微微搖了搖頭,籲了一口氣。

  岳樂離開東配殿,又走進西配殿。這裡可熱鬧多了。許多人大聲地談論著,簡直是在炫耀。他們見安親王來了,一齊跪安。岳樂請大家不要拘禮,隨後召大學士傅以漸到配殿北頭淨室,問道:「於磐,據說為大行皇后擬諡,很費了幾番功夫?」平日端莊穩重的傅以漸,臉上竟也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躬身答道:「是。我等先擬了四個字:孝獻端敬,皇上不允;再擬六字呈進,皇上還是不允;加至八字,為孝獻莊和溫惠端敬,皇上仍很生氣,說全不足以褒揚賢後,諭令再擬,於是才擬了十二字,便是現在的諡號: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沉默有頃,岳樂說:「皇上對這諡號滿意了吧?」傅以漸搖搖頭:「哪裡。皇上猶以無'天'、'聖'二字為歉,但'承天'須嫡配能用,'輔聖'須有子繼位才能用。皇上雖然不愜於心,也是沒有辦法埃"沉默了更長的時間。外間談話聲音很是雜亂,幾句特別響亮的調門直傳進淨室:「張宸這小子,自來不見有多大本事,這回可搶了頭功,升主事了!」

  「他升主事?真想不到!兄弟剛剛回京,快說給我聽。」

  「皇上遍征董皇后祭文,詞臣學士凡是恭擬哀誄祭文進呈的,都得了重賞,但皇上稱心的祭文寥寥無幾。偏偏張宸進呈的祭文中有句雲:『渺茲五夜之箴,永巷之聞何日?去我十臣之佐,邑薑之後誰人?'聽說皇上讀到此處,泫然淚下,連連稱善,便採用了張宸的祭文,張宸也因而官升主事了。」

  「哦……」答者口吻中說不清是羡慕還是嘲諷。

  「何止這些,」第三個聲音加了進來,」前幾天叩謁金棺時候,無不呼天搶地,如喪考妣。知道為了什麼嗎?凡是哭得不哀痛的人,都要議處;哭得哀痛的人,動輒賜給上方珍物。

  聽說公主、福晉、命婦們得賞最多!」

  「唉,真是多情天子啊……」

  這同樣是一句說不上是褒是貶的歎語。

  傅以漸偷眼看看岳樂,岳樂正望著他,他也就硬著頭皮說:「王爺明鑒,皇上此舉是否太過?……」岳樂皺眉道:「禦史、給事中都是朝廷言官,理應直言無隱,直陳得失,怎麼不見一人進諫?」傅以漸道:「要是其他事體,皇上納諫不難。唯獨此事,皇上是一副固執心腸……」岳樂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他比漢官更知道皇上的脾氣。如果他最崇敬的皇太后都勸他不轉,別的諫正還有什麼用?滿人對皇上此舉不滿,原在意料中;漢官竟也這麼憂慮重重,反應也這麼強烈!朝廷裡滿與漢、滿臣與皇上、漢臣與皇上,裂痕會不會越來越深?那會導致什麼局面?濟度的故事會不會重演?唉,皇上皇上,你為什麼這樣不管不顧?你到底能不能作一個英主明君?……岳樂心情沉重,旗下傅以漸走出了配殿。大典為什麼還不開始?還在等什麼?他有些焦躁,信步走出大殿的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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