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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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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內侍們驚得大叫著撲上去,但已經來不及了。福臨的各種舉動平靜尊貴,不動聲色,極合身分,唯獨這關鍵的割辮子動作,閃電般快,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那根烏黑的辮子,象蜿蜒扭曲的蛇,」刷"地扔到當地。眾人望著它最後扭動了一下,仿佛是件活物,一個個呆若木雞,驚得不會說話了。 「哈哈哈哈!」福臨摘了帽子,晃晃腦袋,黑髮散亂地披滿腦後,得意地、痛快地、又帶著點悲愴地大笑著,笑聲在深邃陰沉的萬善殿內回蕩。他擦去腮邊笑出來的眼淚,說:「千萬根煩惱絲頃刻斷絕,何等容易!從此後赤條條無牽掛……師兄,你還不肯剃度朕嗎?」說罷,他又縱聲大笑。 出於驚愕、出於感動、出於某種虛榮,也出於隱隱的恐懼,茚溪吩咐徒弟備香案、呈戒刀,就在萬善殿內,他用顫抖的雙手,為大清帝國皇帝淨發。半個時辰後,這位皇帝已成為一個新剃的光頭泛青、新披的大紅袈裟耀眼的精瘦清秀的小和尚了。 皇上削髮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靂,震驚了朝廷裡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會作出這樣荒謬絕倫的事情!真是作夢也想不到。議政王大臣緊急會議,第一項決定就是嚴格封鎖消息,議論透露者斬;第二項決定,則是所有臣子都去輪流叩見皇上,求他還俗回宮、處理國事。至於內宮就更加慌亂了。 從早到晚哭聲不停,皇后和妃嬪們都處在被拋棄的境地上,撫今追昔,能不傷心? 禁令再嚴,消息還是傳遍了京師。人們竊竊私語,聯想起驚人的花費浩大的董皇后葬禮,多情天子的故事便到處流傳開來。漢官士子知道一點底細,更添油加醋,使這事的始末成為一件駭人聽聞的醜史;佛門信徒盛讚這位捨棄榮華富貴、捨棄皇位的天子,說他不愧為金輪王轉世投胎;還有人目睹這場混亂,以為時機大好,頗想有所行動。於是,五城兵馬司得到許多不軌預謀的報告,五城察院飛速上報,層層抵達議政王大臣會議。又一道指令緊急下達:護軍營護軍統領、參領、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三營統領等率領的京師守衛部隊,一概日夜巡邏、嚴加戒備,以防發生意外。 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等親貴和滿洲大臣,川流不息地往萬善殿見駕,勸說皇上回心轉意;公主、福晉、命婦及後宮妃嬪,也絡繹不絕地往慈甯宮叩謁皇太后,為皇太后寬心解愁。說來也怪,在人來人去,煩忙慌亂之中,只有兩個人一絲不亂,一點不慌。一個是福臨自己,一心一意打坐參禪,親貴大臣他一概不見,只在有興時召請詞臣學士談詩論畫,但政事一個字不許提。另一個呢,是莊太后。她既不去萬善殿,也不表示悲哀憂愁。來叩謁的,她一概都見;安慰勸解的話,她一概都聽,並且總是帶著慈和的微笑,不對兒子出家發表任何看法。這母子倆! 在皇上剃度的大事發生之後,這是安王福晉第二次進宮了。上一次本是去勸慰皇太后的,誰想皇太后並不悲愁。她回府便和丈夫商量,把冰月接回王府。董皇后去世,皇上又做了和尚,冰月不就成了無爹無娘的孤兒?安親王同意了,今天夫婦二人都進宮來了。岳樂自然是去萬善殿見駕,一天一次,次次都吃閉門羹。今天怕也是照舊。 在東華門,夫妻倆就分了手,岳樂去西苑,那拉氏帶阿醜來到景運門前。要接冰月,非阿醜不可。但沒有宮內主子的特許,奴婢不能越景運門一步。那拉福晉下轎後吩咐阿醜在景運門外那一排侍女室等候,自己便進了門。 那拉氏最弄不懂這個阿醜。模樣兒近來越長越好看,眼神兒卻越變越癡呆。大行皇后焚化禮完畢回府,丈夫對她說起阿醜的怪異行動,要她盤問出個究竟。她費了好大精神,最後氣得她不顧安王府仁慈厚道的好名聲,動了鞭子,但阿醜一言不發,還是一無所獲。你就是拿刀子撬開她的嘴又有什麼用?她象個啞巴。丈夫對她的行動不以為然,她只好瞪他一眼說:「有本事你自己去試試看!我就不信這石頭人有什麼心事,看熱鬧罷了!」夢姑怎麼會沒有心事呢?但是,這些年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使她堅信只有成為啞叭,才能避免新的不幸。她一直為承乾宮的容妞兒心神不定,卻沒有可能打聽她的情況。那天在景山,她待在侍女室的一個角落,幽幽的象只小老鼠。 可其他侍女一個個都知道許多事情,你一言我一語,不幾句就談起了殉葬。天哪,承乾宮的宮女、太監都要被活活燒死!這一瞬間,夢姑竟毫不猶豫地斷定,容妞兒就是她的可愛可憐的容姑小妹!積蓄已久的思親、悲憤突然借著這個缺口噴發出來,一向無聲無笑、冰冷如霜的夢姑爆發了,發瘋似地沖出侍女室,沖到鐵欄邊……老實說,那天若不是正好由她的主人安親王主事,若不是正好安親王對她懷有一種說不清的好奇,她是休想活命的了。 她曾向焚化大禮的場所呆呆地看了很久,價值千百萬的珍奇瑰寶、沉檀冥宅、大行皇后的棺柩、殉葬的三十名宮監,都已化為灰燼。容姑呢?殉葬者中沒有她,她到哪兒去了?這一切她怎麼能說?也許容姑的生命就懸在她舌尖?……這該死的宮牆啊!要是能飛到承乾宮去看一眼呢……幾聲呼哨此起彼伏,從南邊那一片柏樹林傳了出來,離得不遠,幾個穿宮內侍從衣服的人在那裡調鷹。可憐的鳥兒,原來是在高山峻嶺之上、藍天白雲之間自由自在地飛翔的,現在卻被鎖掛著雙腳,就是飛,也不過十幾丈遠!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夢姑眼前一閃,她的心怦怦直跳。這身影喚起她記憶深處那非常遙遠、非常美好的夢:滿山遍野藍瓦瓦的馬蘭草,老杏樹的繁花,母親、容姑、同春哥、同秋弟、小韃子費耀色……費耀色!就像是他!跟兩年前跑來給容姑報信的小韃子一模一樣!只是長高了半個頭。 夢姑心慌氣短,瑟瑟發抖。兩年多來,第一回碰到了一個熟人!她眼裡突然湧滿了滾燙的淚水……但是,會不會弄錯?他肯不肯理我?我這低賤的奴婢……夢姑暗暗一咬牙,豁出去了!她走出侍女室,急中生智,裝作低頭尋找東西,慢慢往柏樹林挪去。景運門侍衛懶洋洋地看她一眼,沒理會,只顧和門裡太監繼續小聲聊天。 夢姑一步步接近了那個人,只覺心要從嘴裡跳出來。她緊緊按住胸口,突然一抬頭,用她自己都覺得生疏的聲音抖抖索索地問:「小爺,有沒有看見一張繡花絲帕?」那"小爺"不在意地回頭,說:「沒有……」可他立刻張大了嘴,眼睛瞪得銅鈴大:「你,你……是夢姑姐姐?」 「費耀色……」夢姑只叫了這一聲,喉頭便哽咽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費耀色顧不得許多,忙問:「你在哪裡?怎麼進宮來了?」 「我……在安王府為奴……今天隨福晉來……」 「沒有見到容姑姐姐?」 「她!她在哪裡?快告訴我!她還活著嗎?」夢姑一把拽住了費耀色的胳膊。 費耀色忙說:「別急,聽我告訴你……」就在焚化大禮的前一天,費耀色隨筆帖式一同去景山送獵鷹,那是大行皇后生前最喜歡的一隻海東青,要為她殉葬。 同時送去的還有兩隻白貓、一籠金絲雀、一籠相思鳥。他們被領到景山半山腰的一所屋子裡,那屋子窗戶都釘得死死的、糊得嚴嚴的,誰也看不見裡面的景況,但他們都知道,裡面關著與貓、鳥同命運的殉葬人。 費耀色他們快要離開時,忽見一名總管太監領人匆匆走來,對看守的衛士說了幾句什麼,衛士便進到屋裡,不一會兒押出一個神志昏亂、衰弱已極的宮女,來人便把她半攙半拽地帶走了。費耀色幾乎跳起來,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宮女就是容姑! 焚化禮上,費耀色也仔細辨認過,殉葬眾人中確實沒有容姑。他留心打聽,一個偶然的機會,上司們閒談中透出內情:太后身邊的蘇麻喇姑稟告太后,說容妞兒曾犯有過錯,不配殉葬,又說她疑惑容妞兒不是旗下姑娘,那就更不配隨大行皇后去了。太后立命查究,很快查清了底細,容妞是冒名頂替的奴婢!皇上大怒,把容妞原主家夫婦斬首示眾,容妞沒有留在宮裡的資格,給攆出去了。 「……她出去以後的事兒,就再也不知道了……」費耀色說到這兒,神色突然有些慌張,趕緊小聲說:「來人了……有了容姐姐消息,早早告訴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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