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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要不是丁酉順天、江南鄉試狠刹科場邪風舊習,哪能選拔出這樣的真才!所以,許多漢臣對科場案議論紛紛,總說處置過嚴,兒至今不悔!」太后看了兒子一眼:「順天一案還罷了,大多赦免;江南一案,誅斬似乎多了些。」事實上,順天科場案只殺了開初李振鄴、張我樸那七個人,其餘的因順治避免釀成大獄而全部減免。但隨後揭發出來的江南科場案,十四名主考和考官全都斬首,無一倖免。

  順治立刻答辯似的說道:「太祖皇帝以來,滿洲便以婚姻維繫蒙古。如今天下一統,用什麼來維繫漢民呢?兒以為科舉最為得力。江南乃人材聚集之地,藏龍伏虎,日後治國安邦的棟樑之材,未必不出於江南。嚴辦江南科場徇私舞弊,殺十數人而獲數萬秀士之心,值得的!」莊太后本想說鄭成功圍金陵,一些州縣官望風而降,未必和江南科場案殺人過多無關,但是想到兒子薄而又薄的面皮,金陵被圍的舊事是再也不能提起的了。她轉了個話題:「恩科試畢,你也該休息休息了。「確實,為了禁絕科場流弊,自順天科場案發以來,福臨花費了很大氣力,不僅親自審訊、定案,還一次又一次地親自出題、判卷,複試順天、江南鄉試中舉的舉人。這回開恩科取士,他又是從頭至尾地全部親自過目,勞累是可以想見的。

  順治笑道:「文事已畢,該撿起弓馬了!時當秋高馬肥,正好郊原射獵。」莊太后心裡"撲通"一跳,外出射獵,最是容易出事的場合!但她維持著自然的神態:「一定要近日就去嗎?」

  「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順治笑道:「二阿哥、三阿哥都去見見世面!還有皇兄弟、皇侄、皇侄孫們,來一次獵場較射,揚一揚我們愛新覺羅的天威!天下一統,原該高高興興慶賀一番;近日貢來的好鷹,也該顯顯本領啦……」福臨越說越興奮,太后越聽越擔心。老天,他還要邀皇族同去射獵,這不是把自己送上門去嗎?

  「皇兒,」太后遲疑地說:「射獵,到底不過是遊樂,何必這麼大張旗鼓,惹人議論?……」

  「額娘,」福臨笑了:「射獵是順便小事,兒有大事要辦哪!」

  「哦,什麼事?」

  「額娘忘了?不是早就商定,往昌平州祭奠崇禎皇帝陵嗎?」太后無話可說了。她懂得,這是福臨應該而且必須做的事情。轉而一想,讓福臨經一經兇險也好。只要事先有防備,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安排。她凝望著兒子,低聲用蒙語說了一句民諺:「草原上雄鷹的堅強翅膀,是在暴風雨中練成的。」福臨的蒙語不大行,連忙問:「額娘,什麼鷹?」莊太后笑了笑,說起了別的事情。

  為了表示對崇禎皇帝的哀悼和敬意,射獵項目要放在祭陵以後。在到達鞏華城、即沙河行宮的當天下午,皇上在正殿前的開闊場地上,召皇家子弟較射,十五歲以下的皇侄、皇孫和皇子一律參加。

  皇上坐在殿前高高的月臺上,安親王和老臣索尼一左一右相陪,內大臣鼇拜和蘇克薩哈在御座後側左右侍立。他們和皇上一樣,都是一身戎裝,想必在皇族子孫們的較射後,還要練練身手。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禮部尚書王熙等文官也在一旁陪同,加上周圍密集的侍衛,金盔銀甲,補服花翎,在秋日午後的燦爛陽光中鮮明耀眼,把殿前月臺裝扮得如同一座彩樓。

  較射的皇族子孫,年過十歲的每人射五箭,不滿十歲的每人射三箭。箭靶放在三十步外,射手按著年齡順序一對一對地入場比賽,有的挺胸凹腹、神氣十足,也有的緊張失措、縮手縮腳。結果很平常,沒有一個全發全中,也沒有一個一發不中。他們的父兄大多在場,看看皇上沒有笑容的面孔,都有些惴惴不安。

  射手中年齡最小的,就是兩位皇子了。二阿哥剛滿六周歲,號稱八歲,三阿哥還不到六歲。眼看最後的幾個十歲的皇侄孫就要射完了,安親王恭敬地向皇上說:「皇上,兩位皇子年歲太小,就免射吧!」索尼從灰白的眉毛下望了岳樂一眼,也說:「皇上,王爺言之有理。皇子年幼,筋骨稚嫩,萬一受傷,太后不安。」王公大臣們紛紛附和,不知誰的一句話灌進福臨耳中:「箭靶這麼遠,身小力單,萬一射不中……」福臨勃然變色,騰地站起,眼睛閃著惱怒的光。他到底沒有發作,終於緩緩坐下,斬釘截鐵地說:「誰也不免!」二阿哥第一箭脫靶了,月臺上死一樣寂靜,誰也不敢看皇上的臉。福臨面色鐵青,緊緊抿著雙唇,額上一條暴起的青筋在卜蔔地抖動。

  第二箭,中紅心!

  第三箭,又中紅心!

  眾人松了一口氣,紛紛稱讚。王公大臣向皇上躬身道賀:二阿哥小小年紀,身手不凡,將來安邦定國,武功必定橫絕一代。讚頌聲中,福臨微微露出笑容。

  三阿哥呢?該他出場了,怎麼不見蹤影?

  這時,安王和索尼又說,皇三子太小,既然一時未到,就不必射了。福臨對這個康妃所生的三阿哥,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和四阿哥同得天花,四阿哥死了,他卻活了下來,是不是他偷換了四阿哥的命?想到自己最疼愛的皇四子,有時福臨對這個皇三子還隱隱感到厭惡。今天射箭不射箭倒在其次,臨陣亂跑,卻很叫人生氣。福臨的臉又陰沉下來,說:「找他來,一定要射!」三阿哥並沒有跑遠。射場邊圍著看熱鬧的尚膳監養鷹鷂處的當值人員中,一個少年養鷹人引起了三阿哥的興趣,因為他肩頭站著一隻狀貌神駿、雙睛猛鷙的青鷹。皇三子忘了射箭,竟跑到近處,目不轉睛地打量那鷹。

  「這是海東青嗎?」他好奇地問。

  「回小爺,是海東青。」少年見他皇族打扮,又不知他的確切身份,便恭敬地這麼稱呼一聲。

  皇三子忍不住想伸手摸摸海東青光亮美麗的羽毛,少年連忙躲閃開來:「小爺當心,它啄生人,可厲害呐!」

  「怪不得書上說它玉爪金眸鐵作翎呢,它准能拿天鵝!」

  「能!拿過好多次了!」少年見自己心愛的鷹受到賞識,也很高興,不由自主地誇讚著,」它飛得可高啦!在高天打旋兒,能看見草裡的螞蚱;停在樹梢上,能看清雲裡的小雀;搧翅膀一飛,直沖上天,比流星還快,什麼鳥都逃不掉……」

  「三爺,快走快走,該你射了,皇上要生氣啦!」一名侍衛跑了過來,打斷兩個孩子津津有味的談話,拉了三阿哥就跑。三阿哥邊跑邊回頭:「喂,養鷹的,你叫什麼名字?」回答聲音很小,但順風入耳,很清楚:「費耀色……」偌大的射場上,現在只有三阿哥一個人面對箭靶了。他是那樣幼小,象剛從土裡鑽出的小苗,象一朵紅頂小蘑菇,象群鷹環伺的小雀子。他不覺得孤零、緊張、害怕嗎?不。他全沒往那上面想,也毫不懂得自己的處境,只管自自然然、高高興興地拿起他的小弓小箭,拉開了架式。呵,只見他抿著小嘴,眯起眼盯著箭靶,右手一揚,小箭"吱兒"一聲飛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紅心!

  「好!」有人情不自禁地高叫一聲。大家全笑了。

  第二箭,又中了!

  人們的笑聲、喝采聲交匯成一陣歡快的喧嚷,射場立刻熱鬧起來,氣氛也變得輕鬆了。月臺上一名侍衛大聲喊道:「皇上諭令:再中一箭,賞穿黃馬褂!」這喊聲很快就淹沒在陣陣笑聲中了。

  皇三子瞄準箭靶再射,第三箭又中紅心!

  「噢!——"人群歡呼了!年紀最小的三阿哥,成績最好,連一直扳著臉的皇上也不禁笑了。小小的皇三子倒挺繃得住勁,一本正經地收起他的小弓箭,一絲不苟地學著大人們的禮節,並不退回原處,反而一步一步從容地走上月臺,跪在皇上面前。

  福臨故作不解的樣子,問:「你要什麼?」三阿哥仍跪在那裡,不說話,只笑著向皇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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