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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母后!兒今歲得一佳狀元!」

  福臨興沖沖的,滿臉是開朗的、甚至有些天真的笑容,帶了幾分得意,向母親稟告。

  太后用她慣常的慈愛目光迎接兒子。觸到他興奮得發光的眼睛,紅紅的臉膛,她心裡忽悠一閃,眼前浮現出另一個福臨:在初夏的陽光下曬得臉兒紅噴噴,眼睛象兩顆小星星,小手高高舉著他摔了好幾跤才撲到的美麗的蝴蝶,在碧綠的草地上拚命踮起腳跟,想讓自己更高一些,也是這麼興高采烈地嚷著:「額娘,我逮著一個大花蝴蝶……」那時候,福臨才四歲,他們也還沒有進關。眨眼間十七年過去,他已是天下最大的中華帝國的年輕君主了,莊太后心裡非常感慨;想到十七年的歷程,那一次次險風惡浪,心裡又說不出地惆悵……她終於微微一笑,溫柔地說:「佳狀元?佳在哪裡,皇兒這麼高興?」

  「哦,母后,兒親自出題、親自主試、親自閱卷,這一科狀元進士,的的確確是我的門生。狀元不但文才高,書法秀麗,外貌也俊美儒雅……」

  「人品如何呢?」太后笑著問一句。

  「兒曾面試詠鶴詩,他詩中有句道:鳴高常向月,善舞不迎人。詩以言志,可見人品必高!」太后點點頭。

  「他是江蘇昆山徐元文,江南才子。一甲三名,二甲一二名和三甲一名,兒都想見見,已到隆宗門候旨了。那位南士也在其中,母后不是想看一看的嗎?」太后看看皇上,母子倆相視而笑。

  傳宣太監到隆宗門一喚,三鼎甲和二甲第一、二名,三甲第一名,六位新進士畢恭畢敬、亦步亦趨地隨著召引太監魚貫而行。熊賜履慢慢走著,至今還神思恍惚,如在夢中。

  昨天晚上,管家備了車轎送他出宅。天色漆黑,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認不得沿途道路。仿佛有人攔阻盤問,管家不知怎麼應付的,每次都順利通過了。在一排帶長廊的高屋前,管家請他下車,領他進入其中的一間,囑咐他在此靜候,不要跟任何人說話,明天主人將親來致謝,臨走又留下一包衣物,要他明日穿戴。

  屋內還有數人,都已倚牆靠桌地睡著了。屋裡整潔清靜,不像是不正經的地方,牆邊還立著一隻書櫥。他隨手取來一本,是陳壽的《三國志》。於是,他放下心,便在燈下讀書消磨秋夜。

  天濛濛亮,外面有人大聲傳呼道:「新官人排班!」熊賜履吃了一驚,摸不著頭腦,同屋的人卻都紛紛起身出門。他正不知所措,有人進屋問他:「先生就是湖廣熊賜履吧?……哎呀,你怎麼還沒有著禮服?快換衣帽!」熊賜履也慌了手腳,那人上來就幫他一起穿衣戴帽著靴,然後領他出屋。外面人影幢幢,已經排成了長長的兩行。他被安置在右邊一排的第十名。熊賜履回頭望一望,隱隱約約有百十來人。近處幾個人面容尚且分辨不清,後面的人就更是模糊了,只看出一個個身姿僵挺,動作生硬,顯得很緊張,所有的人都一言不發。

  熊賜履驚疑不定,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是誰?他放眼向遠處、高處望去,極力想弄清周圍環境。然而隨著天色漸明,越來越濃的乳白色晨霧,象一面鋪天蓋地的帷幔,把一切都遮住了。帷幔後面還藏著什麼?禍?還是福?熊賜履用力捏捏手背,痛得直皺眉:事情這麼怪誕,竟不是夢!

  熊賜履一橫心:管他!我一生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有什麼可怕的?聽天由命吧!

  隊伍前進了。只有靴子在石板路上沙沙的摩擦聲,而這石板路竟如此寬闊齊整!他們在濃霧中走著,仿佛與世界隔絕了。

  白茫茫的霧中,忽然傳來陣陣鐘聲,渾厚又沉重,」嗡嗡"的尾音傳向遠方,震得熊賜履猛然一驚,這鐘聲,不是跟每次大朝之期午門上的鐘聲一樣嗎?

  踏著鐘聲,他們又走了許久,過了深深的城門洞,跨上拱形的白玉橋,天色大亮了。熊賜履無意間往自己身上掃了一眼,驚訝地發現自己穿的竟是簇新的朝服朝靴,前後的人也是一樣打扮!忽然,一派樂聲悠揚,從前方傳來。熊賜履定睛細看,漸漸淺淡的晨霧中,隱隱露出太和殿那宏大雄偉的輪廓。天哪,這是熊賜履熟知的太和殿傳臚大典啊!他熊賜履既沒有應會考,又沒有參加殿試,怎麼會走在新進士的行列裡?是冒名頂替還是陰差陽錯?熊賜履驚出一頭冷汗,什麼也想不下去了,因為他頂著最可怕的罪名――欺君罔上。

  丹陛大樂大作,鴻臚寺官員引新進士就位,然後高唱道:「順治十六年九月開恩科,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接著,他唱起名來,第一甲第一名,竟是昆山徐元文!熊賜履一喜一驚。

  喜的是好友奪了鼇頭,驚的是他會識破自己這個假冒的進士!

  不料唱到二甲第二名,就是他"湖廣熊賜履"!熊賜履目瞪口呆,昏頭昏腦地隨召引官出班,跪到禦道之左、狀元、探花之後,他是第五名。天!這是怎麼回事!

  後面繁縟隆重的禮節很多,熊賜履象個木偶似地隨人擺佈。傳臚後頒佈上諭時,他又聽到自己的大名,原來他被選為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了。熊賜履百思不得其解,他憑什麼得到這特殊的恩典?難道是羅公重金買來的嗎?

  今日皇上破格在乾清門召見殿試前十名,熊賜履又在被召之列。在太和殿,他們沒有資格靠近皇上的寶座,而來到乾清門,與皇上的距離就不過十步之遙了。當熊賜履抬頭恭覷聖容時,不想皇上正在看他,目光一對,皇上那明亮的眼睛裡透出笑意。熊賜履一怔,聖容何其眼熟?他不敢再看,卻在緊張地思索:那眼睛,那黑眉,那棱角分明的嘴,曾經聚成一副怒衝衝的表情……是了,是那位年輕的旗下小章京!兩年前,他們在城南小茶亭初見,又相遇在可憐的老漢家門前……是他,一定是他!熊賜履懸著的心放下了。他這個進士想必是皇上恩賜的了。

  不過,熊賜履無功受祿,總是於心不安。況且,整個事情的經過,處處都透著古怪。他一面想一面走,差點兒踩著前面那位二甲第一名的腳後跟。

  他們被領進慈甯宮,恭恭敬敬地參見了皇太后。熊賜履大約心裡有鬼,只覺得皇太后不時地打量自己,那眼光裡似乎也含著笑意。這麼一來,他更不敢抬頭了。

  皇太后見到這些年輕有才、又非常知禮的新進士,很是歡喜,說了一些鼓勵的話,賞給每人一個荷包、一朵金花、一個如意錁子,狀元則得了雙份。他們也都受寵若驚地謝了皇太后恩典,出宮去了。

  直到出了天安門,走上了東長安街,新科狀元徐元文才溫文有禮地一把攥住熊賜履的手,說:「啊呀,賜履兄,你我竟同登金榜,真是太巧了!會試殿試,我怎麼沒有看見你?這兩天你躲到哪兒去啦?」大魁天下的徐元文,往日那豪放不羈的氣概竟一掃而淨,穿上官衣還不到一天,已是標準的溫良恭儉讓了。

  熊賜履支支吾吾,不敢照實回答。此刻他才感到渾身難受,原來汗水把從裡到外的幾層衣裳都濕透了。

  慈甯宮裡,母子倆還在議論。

  「母后,兒的眼光如何?」福臨得意地問。

  「果然好。不負你兩年來屢次複試順天、江南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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